后来的日子,生活好像被格式化了,我开始了一种新的经历,早晨帮她支好摊子,傍晚帮她收拾完摊子,再回到学校上晚自习,而她则利用晚上的时间看我带来的书。她老是埋怨红楼梦里的人物太多了,每看一段能出现十多个新人,看着看着什么辈份、关系的全乱了套,光知道贾宝玉,林黛玉,贾母,宝钗那些主要的了。
我听了窃喜,有些幸灾乐祸。要知道中国是有红学会的,那么多的专家天天研究尚且没透,就不要对自己提太高要求了。她嗤之以鼻,仍继续追究,看她每天眉头紧锁,嘀嘀咕咕,让我想到了看三国掉眼泪的歇后语,不知看红楼,有没有如此戏谑的典故。
其实我也有同感,看过的情节只是当时觉得清晰如泉水,但看过之后的回味却总是因为弄乱了复杂的人物关系而变得索然无味。于是我建议她出了一个重要的新人物,把她的身份列出来,写本子上,她只笑笑说,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又勉励她,慢慢看,还是可以看的懂的。
她有些遗憾的说,自己现在变笨了,不过你真会聊天,真体贴,老是鼓励我。
我笑笑。其实我想说,钻进去了就不无聊了。
我说谁都这样,再说看书不静心也看不好。
她有些赞同,还自夸地说我以前脑子很灵的,学历史,大段大段的,我总能背上来。每次老师提问,总是叫我起来背。
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生活像一壶等待烧开的水,其间的热度,正直线上升。对我来说,我似乎找到了一份期冀,每晚九点半之后我便归心似箭地往回赶。对她来说,也似乎承载了一份等待,等待我每天回来。我于是拙笔一首《蝶恋花》。
独卷帘帷独徘徊,个中志趣,伊人独自猜。悻悻拾级有青苔,步步只为把门开。乱心出浴施淡彩,娉娉婷婷,等待知音来。欲将心事付东海,玉指扶琴远山黛。
我的归来宣告她孤独的结束,她立即放下书,脸上洋溢微笑。后来,她去买了热的快,从而结束了没有热水的历史。她还给我买了奶粉,名义是给我增加营养。
她会慈祥地看我洗脚刷牙,然后说她把书看到哪里了,她看书很慢,一个晚上只能看十多页,因此她送给书的折痕仍出现在书的前部分。
我则讲学校里的奇人奇事,然而,事实上我们班的奇事不多,唯一可能的就是班主任经常发火,每天九点时是课间操,学校要求我们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同学们像标本室里陈列的标本,大多数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因此有的会,有的不会。班主任于是很生气,他先要讲做体操的好处,又说不会的要利用课余时间学会,因此课后便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总有那么几个人拿棒槌当针似地学体操,有好几次,当我们在教室前做体操,班主任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到来了,抓几个捣乱的人,他发火时样子很凶的,脑袋涨的通红,怒目圆睁,他虽个子不高,却让人觉得能把自己一巴掌扇到地里去,同学们都怕他,每当他出现,都像老鼠见了猫似地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有心没肺地伸展腰肢。
奇人倒有几个。在班上有不少脾气古怪之人,有的兢兢业业,像一头老黄牛,一副被书山题海击溃的落魄相。有的玩世不恭,每天嘴里吐不出十个新鲜词汇便不叫活了一天。有的娇里娇气,天天如作东施效颦,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姐姐只是做到了认真倾听的责任,没有对我说的奇人奇事起太大的兴趣。
终于,我说我们班有个人有些神经质。
她感兴趣地噢了一声。
他长得像个女孩子,平时斯文地也像个女孩子,据说他家里很有钱,但总是喜欢穿一身运动服,一双白力士鞋。
姐姐兴趣有些减退,说那有什么?
他走起路来也特别,腿绷直绷直,让人看了难受,跑起来就更有意思了,肩膀大幅度地前后摆动,像有人在他身后拉他一样,我又做了个动作,模仿肩膀前后摆动的样子,像脊柱每一节依次痉挛了一下。
她被我的模仿逗笑了,说是不是他的腿有什么毛病?
我自然不知道,这个仁兄平时很少和别人说话,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他自己一样,别人只是一些会移动和发出声响的物体。他走路从不左顾右盼,也不跟人打招呼,目空一切的样子。
就因为他这样子,班上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学习怎么样?
时好时坏的,有时候能考到最高分,他在教室从不和别人说话,只是坐在那儿看书,放学便像游泳一样地回家,有的人想请教他一个问题,又怕碰钉子。老师提问他,他的答案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因此老师也懒得理他了。
你和他说过话吗?
说过,那天我和他一起走出校门的,我其实一直看他走路的姿势,看了一会,竟觉得很好看,我觉得他如果穿上风衣,那形象就酷毙了,我追上他,问他叫什么,他木然地看了我一眼,爱搭不理的,说的不知是陈仲还是陈冲,本来还想和他多说几句,但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嗯,真是个怪人。姐姐感慨地说。
一天晚上我按她的吩附喝了牛奶,洗刷完成后,她说启明,该讲讲你的故事了。我一直等着听呢。
我想我不能再推辞了,于是说好吧,你真的要听,我就讲了。
她见我终于要讲“罗漫蒂克”史,高兴地说你先等等,然后她关了灯,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说讲吧。
我暗暗地笑了一下她的孩子气,好像要听多么美丽的传说,而这个传说恰能载着她的思绪进入梦乡。
但是仍有一股不安的力量涌进了我的内心,长期以来,我总是默默品尝往事带来的辛酸,好像本来是收获了粮食来酿酒的,但最终酿成了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