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齐王唐涣亭走了。
骑上高头大马,梅润苍的脸上坚定异常,他看着一旁站着的送行的队伍,一个眼神同样坚定,眉宇间却透着不舍的娘子分外显眼。
他看向她,他心中最大的牵挂,不由得裂开嘴笑了起来。
他的笑一直都是这样的孩子气。看见润苍整齐的白牙,广乐公主也笑了起来。她的怀中抱着初一,小奶娃正安然地睡着,完全不知父亲今日要启程护送皇子前往凤栖——唐涣亭的封地。
“一路小心。”广乐公主没有出声,只用嘴型跟他说着。
润苍心领神会,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一路,崎岖漫长,也充满了艰难险阻。皇上知道,齐王知道,他梅润苍也知道。这最大的危险,自然是来自秦家。
唐涣亭正名之后,秦嗣函简直气炸了,秦府上下的人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扰得他心烦。
秦嗣函怒不可遏是有他的道理的。他一直就怀疑梅彦达来路不明,身份可疑。派了秦君白去查,回报说梅彦达就是梅家的孩子,并无其他。被他的嫡子糊弄了一回,他索性自己派人去查,但查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一面是彦达身份隐秘,另一面是当年的太子之死确定无疑,他心中虽侥幸地相信了后者,但出于天生的警惕心,他还是派了人暗中观察梅府,也暗中想要了解了那个在背的芒刺。没想到,派出去的杀手一拨又一拨,却连梅彦达的毫毛都没伤害到,反倒是让梅家提高了警惕,这让他大为光火。
当年果然除了纰漏,一个早该死了人,竟然又活着回来了,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过就是八年!
秦嗣函坐在书房中考虑了许久,皇上此次未恢复他太子之位,一来是看在此时政局隐隐有些动荡,国本能不动则尽量不动,二来,应该也是为了保护他,若京城里出什么乱子,首当其冲的只会是现任太子,而不会有人想到他,到那时,他便可趁鹬蚌相争之际,一路杀回永定,坐享渔翁之利。皇上毕竟还是想让他做太子,将来登上皇位的,而那个唐献瑞,无非是用来制衡朝中关系的一个棋子罢了。
目前来说,还不确定皇上对他们秦家暗中所做之事是否了解,但看皇上此次将唐涣亭送到西南,也能想到皇上是开始为将来的事儿打算了。若是此时,他来个釜底抽薪,将皇上当做最后希望的齐王斩杀于遥遥路途之上,那任凭皇上又再多的后招,最后也只能听任他们秦家登上大宝了。
一番思量过后,秦嗣函便亲自入了一回宫,一方面刺探皇上的态度,一方面与茹贵妃商量刺杀齐王之事。皇上的态度倒是依旧如常,对他很热乎,也看不出来开始提防他,茹贵妃那边对他的计划是支持的,也让他尽快下手,若让齐王在西南站住了脚跟,日后再想有所行动,怕也有所不便。
有了这两颗定心丸,秦嗣函不再焦躁,他开始按兵不动,暗中却派人埋伏在他们此去的路上,伺机行动。
秦嗣函的这些心思,梅凤梧最为知晓,斗了这么多年,他对秦嗣函还是十分了解的。为此,他特地入宫见了皇上,说明了来意之后,皇上只是微微一笑,说我已经安排好人了,就请您那个暴脾气的嫡子、我那个意气风发的驸马一路护送吧,他们二人大小一块儿长大,默契十足,对付沿途的那些乌合之众应该不是问题。
梅凤梧听了,心中不可谓不担心。这一路过去,秦嗣函的伏兵不必说,定是几场恶斗,而西南之地,自然条件恶劣,外族杂居,多行巫蛊之术,即使没栽在秦嗣函手里,也免不了着了那些食虫养虫人的道儿。润苍的儿子还小,尚不足一岁,若有个好歹,他又该如何跟广乐交代。
皇上倒是很不以为然,他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你的儿子你还信不过吗,便转身回了寝宫。
一声尖利的长鸣,前往凤栖的队伍缓缓前进。
润苍回头又看了他的家人,他的夫人,他的儿子一眼,便一扬马鞭,跑到了队伍的前头。
车队的中间,是唐涣亭的马车。建造马车的木头都是让滚烫的水蒸过,后又用油泡透了的,结实无比,可以抵挡一定的攻击。
车内,唐涣亭默默地坐着,腿上放着一本《山南杂物轮》,讲的就是合个山以南的大片地区的地理杂物,他的凤栖,也在那片地区。
唐涣亭的车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一身黑衣黑甲的男子,二十岁的模样,眉上有一处明显的刀疤,他的脸孔冷峻,看上去竟是比唐涣亭更冷然一些,另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缕一丝不苟的山羊胡,配上他沉稳干练的气质,活脱一个缩小版的梅凤梧。这二人是皇上给唐涣亭设置的第二道保障,他们中年轻的叫光宇,年长的叫泽碌,都是隐在皇上身边保护多年的大内高手,此时送给唐涣亭,也算是保他在西南安全无虞。
唐涣亭天性冷漠,本就不愿搭理陌生人,而那两个护卫,倒也是岿然不动,连眼睛都不曾转过。就这样,三个人坐在车里,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车队缓缓走着,路过了离山脚下。
这是唐涣亭要求的路线,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路过离山即可。他知道,南清此时会站在忘泉边看着他的车队,看着他。
临出发前,他写了封信,差人转给南清,嘱咐她当日不要偷偷溜下山来送他,他不想到时走不了。
信里还写了些别的,把能嘱咐的都嘱咐了一遍。他越写越多,越写才发现自己竟如此放心不下她。
唐涣亭微微掀起车窗的帘子,看了一眼离山的方向。顿时,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在忘泉边,一个红衣娘子正在偏偏起舞。春日里,离山上都是粉色、黄色的山花,她的一袭红衣却让周围的花都失了颜色。
她旋转着,手中的娟帕也在飞舞。
唐涣亭知道,那方娟帕正是自己视如珍宝的物件,那是先皇后留给他的,在娟帕的一角,还绣着一个“蓉”字。如今,他命人在“蓉”字的旁边,又绣了个“清”字,这才同信一起,交在南清手中。
如今,红衣翻飞,娟帕舞动,让这离山热烈如火。
车队最终还是离去了,出了永定城,奔赴难料的未来。
南清眼看着车队离去,终于停止了舞蹈。三日前,她找教授礼仪的孙先生练这支舞,练得脚趾都磨出了血,但她生怕自己跳的不好,一直一直地练习,好几次险些再也站不起来。她想得很简单,她只是想让他看见自己,看见自己为他练的这支舞。
昭泰和慕泉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起瘫在地上的南清,扶着她回了书院。他们觉得这个小妹妹长大了,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成熟了,已经是一个全身心投入进爱里的娘子了。
他们离去后,庄斯年才从忘泉边的树影中走了出来。他看着南清离开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若此时,她献舞的对象是自己,自己定是不去凤栖了,他会抛下这一切,与她一同寻个无人的地方,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直到终老。
只可惜……她的心,从来就不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