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徳四十三年春,宫内传来一纸诏文。
三皇子涣亭自五岁时被强人所掳,下落不明。幸而神明庇佑,终被梅国公寻得于元德三十五年。恐奸人所害,三皇子以梅氏六郎之名将养育国公府内,已余八载。如今三皇子涣亭已二十有三,择今良辰吉日,归名宗庙,复皇子位,封齐王,赏西南封地城十五座。
此令一下,全国哗然,永定城更是像集体打了鸡血似的沸腾了起来,有人之处必在谈论此事,实在没人讨论,便与家中家禽猫狗说上一会儿,也算是没被时代所抛弃。
“我就说嘛,起死回生这种事儿根本就不靠谱儿!你非说是真的,好嘛,到头来就是宫里那位的一个障眼法。哎,一藏就是八年,真够难的。”
“难怪了,梅国公当年只是大败蛮族,还不至于封个国公名号,如今想来,毕竟是寻回了前太子啊,功劳那可是通了天了。”
“就是就是,不过当年只听说太子病逝,还真不知道竟然是被强人所害,啧啧,真是可怕。”
“也不知道那害人的有没有被抓住?”
“没说那就是没抓住咯,说不定啊,这害人的还是个大官呢!嗨,朝堂之上这些个事儿啊,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这几天国公府算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吧。”
“不是说国公府从不理睬前来拜访的人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梅国公现在是最大的功臣,谁不想去巴结巴结,而国公府又是皇子的暂养地,谁又不想去看看。如今就算是国公府大门紧闭,也会被人撞出个窟窿来的。”
“那咱也去看看吧。”
“你?凭什么?你是四品以上官员吗?臭要饭的还想去登那国公府的门,做梦的吧你!拍人马屁也得颠颠自己的分量。”
城内国公府自然是门庭若市,往来宾客应接不暇,即使唐涣亭已然回宫,等待下月初前往封地,但那些硬要前来的人们还是想瞻仰瞻仰这位传奇皇子的故居,听听他忍辱负重的故事。
另一边,城西的离山上,崇易书院也是热闹非凡。
几个先生争着吵着要求冠名为皇子讲学,为此,闹得最凶的郭先生已经被房先生等人围着殴打过一次了。现在,就连当年引着唐涣亭去生徒馆的教工都觉得自己与常人不同,可以显摆一世了。
而生徒们则更是不怎么冷静,不但都觉得自己与皇子做了几年同窗,身份已是高人一等,更在第一时间重进唐涣亭的寝房,想寻得一两件他使过的物件,也算是皇家开过光的宝物,可以摆在家中驱魔除妖。
不想,早一步得到消息的昭泰、慕泉和南清,早已将他存放在房内的物件统统搬了出来,如今正放在书院前的草坪上标价出售。什么皇子使用过的毛笔,皇子使用过的书籍,皇子使用过的琴,皇子使用过的剑,皇子使用过的手纸,皇子穿过的学服,皇子踩过的鞋垫,统统明码实价,等待有缘人。
不到一会儿,几件唐涣亭使过的破烂便卖了足足一百两银子。
“哎哎哎,谁让你们在这儿摆摊儿的!此处严禁摆摊,看见没有!”郭先生捂着被打肿的左脸跑了过来,指着草坪上竖着的一个“严禁摆摊”的牌子嚷嚷。
见生徒们都着魔了似的抢着唐涣亭的物件,根本没有人搭理自己,郭先生更加气闷,抢上前两步便往外扒拉人,口中还不断念着:“要是院士来了定是要好好处罚你们!还不赶快给我散了!快走快……呃……院士!”
封恺之有些佝偻的身子从被郭先生扒开的人群中显现,他左手正捧着一个砚台和一个镇纸,右手则还放在钱袋中,似乎正准备掏钱。
可就在这么一晃神的时间,他手上的砚台和镇纸就被生徒们给抢走买下了。
“院士……?!”郭先生微微一愣,只听啪的一声,右脸又被打了一巴掌,疼得他哇哇直叫,“院士!”
“你你你拉我作甚!”封院士气急败坏地骂道,“好不容易等到梅老头私藏的古水砚,都叫你给搅和了!”
原来,封院士曾与梅老爷子珍藏的一方古水砚有过一面之缘,求了几次都被梅老爷子拒绝了。不曾想,这方砚竟然由梅老爷子交在了唐涣亭的手中,如今又辗转成了待价出售的物件,他定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本来封院士都已经和南清商量好了价格,准备掏钱的,却被郭先生拉了一把,砚台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抢走了。
“你还我砚台!你这个王八蛋!”封院士仍是不解气地朝郭先生打去,一旁路过的房先生等人正寻思着适才打郭先生打得不过瘾,瞧见封院士也在打他,便知道机会还没走,二话不说便上前将郭先生拖走,又打了一顿。
南清看了一眼险些老泪纵横的封院士,叹一口气,挑了下地上摆着的东西,从里面拣出支毛笔,稳稳地放在封院士手中道:“砚不在了笔还在,您老收下吧。”
封院士握着笔,十分动容,心想总算没白疼这孩子,正打算好好夸夸她,却见南清依旧握着自己的手,深情款款道:“给二两银子,或者免了我的书法科,您选一个吧。”
入夜时分,凉风吹拂,躁动一天的永定城总算歇了下来。星子在夜空中闪烁,照耀着屋内的家人,以及路上的旅人。
驸马府中,润苍练完功,照例去看了看嬷嬷照顾着的初一后,才回到寝房。一踏进房门便看见广乐公主正对着今日祭祖大典之时张贴的名册发愣,她虽已出嫁,但作为唐涣亭一母同胞的妹妹,广乐也参加了祭祖大典,只是回到驸马府后,她便是没什么精神,一直盯着名册看。
润苍走过去,轻轻抱住广乐,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在她身后一起看着那张已重新记载上唐涣亭名字的名册,叹道:“当年,齐王以我六弟的身份回家时,爷爷便没有让他拜我们家的祖先,而是跪拜了天地,如今想来,原来是因为他的身份不同寻常。”
广乐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突然这么高贵端庄,我好不适应啊,你还是跟我打一架吧,好吗?”润苍见广乐这般没有精神,只觉得疑惑不解,心想其中莫非有诈。
广乐斜睨了他一眼,没理他这茬,反而叹了口气道:“当年他被人掳走之后,母后便不吃不睡,最后积郁成疾,一直到死都还惦记着她未寻到的儿子。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儿子被人救了,还带回了京城,就离她不远……”说道这儿,广乐有些动情,声音带着哽咽。
润苍知道广乐心里难受,又有些怨怪皇上没在皇后临死前安排唐涣亭与她见上一面,便一改平日大大咧咧的模样,将她圈在自己怀中,轻吻着她的发丝,柔声说道:“那时齐王也还是个孩子,未免再遭迫害,皇上将他藏起来,也都是想要保全他。皇后娘娘的苦,在于有生之年寻不回孩子,而皇上的苦,在于想见而不敢见,想认而不敢认,这未尝不是更大的苦楚呢。”
广乐点点头,这些她都是知道的,但感情上,她还是为母亲感到惋惜。
“毕竟皇后娘娘临死前,皇上差人扮作齐王的模样与她见过面了,皇后娘娘应该也是在欣慰中故去的。”润苍想起之前在宫中听到的事,便说给广乐听。
广乐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小太监还是她去找的,最终却也是害了他。想到此处,她不禁眼眶湿润,流下泪来。
“如今齐王已得正名,又赏了西南十五座城池,都是好事儿啊,你别哭了。”润苍极害怕广乐掉眼泪,她这眼泪一掉,润苍就觉得心里似有莫名的绞痛。他对这些丝缕缠绕的情感一知半解,却单凭直觉地知道,他不想他的女人掉眼泪。
“他的封地在西南,这么远,原来属于他的东西,他还怎么拿?”
属于他的东西——皇位。
润苍看着广乐挂着泪水的小脸,忍不住失声笑道:“西南远吗?我大哥他们不也回来了。属于他的东西真的拿不了吗?若我们齐力住他,又有什么是拿不下的呢。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们?”
看到润苍眼中倒映着的自己,广乐仿佛又回到那个下雨天,她坐在小饭馆的屋檐下,她抬起头,看见润苍的脸。那时他没有笑,面无表情,但眼中却是对她的关心。今日,在这个早春的夜里,他的眼神除了关心,还多了更多的爱意。
她忽然觉得心安了下来。是了,有他在,有他们在,她又用得着操什么心。
同样的夜里,中宫之中,唐涣亭凭窗而立。他置身于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一切都未曾变过,仿佛她还在,就安详地睡在榻上,可是一回神,他便不自觉地冷下了眸子。这里,没有他的母亲,没有他的少年时光,只有那个雨夜那一道精亮的刀光。
他微微抬头,看到窗外天际的月亮,这么圆,这么亮,他不由得想起了她,她的眼睛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快些成长,快些来找我吧。”唐涣亭喃喃道。
离山之上,也有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正呆呆望着月亮。
南清坐在窗前的软垫上,手撑着下巴,有些失神。她想与他同去西南的想法,被爹、大伯和二伯否决了,任凭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理取闹或是哭天抢地,他们都不为所动,他们管不了他们之间产生的感情,却能管得了她是否奔赴西南。想到这里,南清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听说他现在已离开了国公府,住进了宫里,如此说来,即使她放休回家,也是再见不到他了。她的下一个放休日是在一个月后,而他,也将同时启程赶往西南,去那个条件并不算好的地方。
她不知道,在西南看到的月亮是不是就是她在永定城里看到的月亮,到那个时候他们又会不会同时望着月亮,想起对方。他们才对彼此许下真心,却又不得不两地相隔,这有多痛,如今她体会到了。
“等着我,我会来找你的。”南清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