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瑾回到常宁宫的时候,宫女们都睡沉了。
四下安静如息,她挑起幕帘朝里望了一眼,瞧着并无异样,便转身往侧殿的内室走去。内室的烛火尚燃着,玉瑾走到床边,轻轻吹灭蜡烛,随手一裹衣襟,和衣躺下了。
方一闭眼,忧虑便紧接着掠上心头。
皇上这一闹,她明日再去建章宫,恐要万分小心些了……
却不知为何今日睡得极不安稳,时有梦寐缠身,恍惚间竟似听见有人在耳旁唤她,“姑姑,姑姑……”玉瑾以为是在梦里,并未理会,不料那声音却越来越真,越来越急切。
窗外突地雷声乍起,轰隆一声响。玉瑾惊得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
惊魂未定间隐约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玉瑾撑起半个身子定眼一看,床前站着的正是今晚在未央宫守夜的宫女。
宫里的规矩一向严明,守夜宫女轻易不可擅自离宫,她如何会在这里?
难道是未央宫……
玉瑾的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直直盯着那宫女,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床前站着的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去,声音抖得厉害,“是皇上……皇上他后半夜突然发起热来了……”
“发热?”玉瑾立刻起身下床,声音已恢复往日的冷静,“可去禀了太医院?”宫女跪着回话,“已经派人去请了,就是皇上额头发汗发得难受,嘴里一直喊着姑姑……令公公便差我来唤姑姑过去,说这事还得您拿主意……”
玉瑾稍稍整理了下仪容,转身往外走,“随我去未央宫。”宫女面上一松,急忙应了,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
常宁宫位于偏殿,正当东面风口。外殿门刚一打开,迎面便袭来一股极冷的湿寒之气,玉瑾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殿外大雨滂沱,雷声时显,阶下皆是积存的雨水,举步难行。
“姑姑!”芸漓从殿内举着伞追出来,“这雨这么大,您打把伞吧。”
玉瑾扭头看了一眼夜色,伸手将伞又推回去,“芸漓,你去覆盎门侯着,太医到了直接领进未央宫内殿来。”芸漓一怔,反应过来立刻点头,“奴婢这就去。”正要转身,玉瑾一把拉住她的手在虎口极轻地按了两下,低声嘱咐道,“避着些人。”芸漓紧紧回握,“奴婢明白。”
说完便举着伞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玉瑾盯着芸漓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身往未央宫走去。
夜虽已深,雨势却丝毫未减。玉瑾抵达未央宫外殿时,西南角的暮鼓正透过雷雨声悠悠传来。
竟已是三更天了。
玉瑾抬脚踏进殿内,守在殿门口的令公公立刻迎上来,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慌乱,“您可来了,您看这如何是好……”
玉瑾侧身在宫女端着的面盆里净了净手,声音淡淡,“公公已是这未央宫的旧人了,遇事怎的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令公公闻言面色微讪,连忙低头退到了一旁。
玉瑾将沾了雨水的湿衣服换下才进了内室。
几个宫女正跪在床边不停地替刘景擦汗,玉瑾走上前接过宫女手里的汗巾,转眼看向床上之人。
许是烧得久了,刘景面上浮现大片的潮红,嘴唇也已经干裂苍白。玉瑾微微皱起眉,俯身将手上的汗巾浸湿再稍稍一拧,仔细铺在刘景的额头,又扭头吩咐身旁的宫女,“去多打些温水来。”
宫女们应声去了。
玉瑾将汗巾轻轻按着,顺势坐到床边,低身轻声唤了唤刘景,“皇上。”
刘景烧得糊涂,隔一会便忍不住难受地扭着身子,嘴里下意识呢喃着,“姑姑……姑姑……”玉瑾一把按住他四处乱挥的手,那触手的热度让她也不禁有些慌了神,于是急忙应道,“奴婢在这呢。”
刘景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他强撑着半睁开眼,好似清醒又好似仍糊涂着,只不停重复着一句话,“姑姑……景儿好难受……”
玉瑾握紧他的手,用微凉的汗巾细细擦过他的脸,低声哄着,“皇上再忍忍,太医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宫女便来回话,说是芸漓回来了。
玉瑾心下一松,立刻吩咐宫女宣太医进来。
太医提着药箱上前诊治半晌,面上倒也平静,只扭头对随行的医士说,“因地辛五钱,熬成汁给皇上服下。”
那医士领命转身便去准备了。
太医走到堂下对玉瑾抬手行礼,温声回道,“姑姑莫急,皇上脉象浮紧,恐是不小心染了风寒,隶属急症。此症时秋虽易染,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着他打开药箱拿出纸笔,“微臣开个方子,明日按时服上三贴即可见效。”
玉瑾听罢心里终于稍稍安定,连忙低头回礼,“劳烦李太医了。”
所幸刘景喝过药之后果真慢慢退了热,睡觉也安稳了许多。玉瑾却不敢大意,一直在床边守着,直到快天亮,才抵不住困意靠在床沿上闭了会眼睛。
却也没睡一会就醒了。
芸漓端着早食走进来,小声地说,“姑姑既醒了,便吃一点吧。”
玉瑾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床上的刘景突然轻轻哼了一声。玉瑾急忙低头看去,只见刘景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水……”
玉瑾扭头看向芸漓,吩咐道,“快将备好的拿来。”芸漓立刻转身去桌上端来一只透白精致的玉碗。
玉瑾接过来,伸手半扶起刘景慢慢喂了他一口。那碗里的东西刚入嘴,刘景的脸就痛苦地皱了起来,“姑姑,这水……好苦。”
“这是太医院开的药,太医特意嘱咐了,皇上醒来便要立刻喝一副。”玉瑾说着伸手将他额上的汗巾换下,轻声哄着,“奴婢备了梅子,皇上将药喝了,再含颗梅子,就一点也不苦了。”
刘景的眉虽紧紧皱着,却也听话地将药喝完了。玉瑾拿起手边准备好的梅子立即喂进他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将苦味去得一干二净,刘景抬起仍觉沉重的眼皮,对玉瑾轻轻笑了笑,“姑姑说的对,一点也不苦了……”
说完又躺下沉沉睡去了。
玉瑾将碗递给芸漓,表情似放心许多。芸漓悄声劝道,“皇上瞧着并无大碍了,姑姑去歇会吧,这里我伺候着。”
玉瑾一点头,缓缓起身打算往外走。刚行了两步,外殿的宫女忽然急匆匆地冲进来,玉瑾脚步一顿,那宫女看到她连忙低头禀告,“姑姑,有人来了。”
玉瑾微微皱起眉,问道,“谁来了?”宫女一脸紧张,“是永桂宫的嬷嬷。”
玉瑾略一沉吟,又问,“来的是哪位嬷嬷?”宫女回,“是常侍太皇太后身侧的李嬷嬷。”
玉瑾于是不再耽搁,快步往外殿走去。
未央宫外殿的承明阁素来是迎客。玉瑾进门时,李嬷嬷正坐在左侧榻上喝茶,品了之后似随口问道,“这茶可是今年慈溪的贡茶?”
“正是。”一旁的宫女恭敬地答。
玉瑾笑着走上前去,端正地一福身子,“给嬷嬷请安。”
李嬷嬷一搁茶盖,抬头看看玉瑾,笑意淡淡,“倒也没什么事,就是今早这秋雨清爽,太皇太后惦记皇上,让我送点清斋过来。”她说着将手轻轻放在身旁的雕花食盒上,“太皇太后说了,秋日天凉,正是吃素清身的好时候,偶尔食些清淡的对身体好。”
玉瑾双手半贴腰,仍端端福着身子,不敢起身,“奴婢惶恐,让太皇太后费心了。皇上知道太皇太后近日在例行斋戒,便不敢打扰。说是等太皇太后出了斋戒,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李嬷嬷轻笑一声,“怨不得太皇太后总说你懂事。”她抬头看一眼玉瑾,语气似亲近了几分,“你这丫头,却总是这般见外。”
她这话一出,玉瑾脸上才添了笑意,“嬷嬷这都亲自来了,那必是太皇太后十分想念皇上了。”
李嬷嬷笑得温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自是时刻记挂着这个皇孙,不过这未央宫有你照顾皇上,太皇太后总归是放心的。”
玉瑾低下头,“奴婢谢太皇太后的信任。”
李嬷嬷仔细瞧瞧她,笑盈盈地,似话里有话,“这恩呀,以后再谢也不迟……”
玉瑾微微一楞。
李嬷嬷起身走到她面前,一面笑一面拉过她的手问,“玉瑾丫头,若我没记错,过了这十月,你便满二十了吧?”
玉瑾点点头,“嬷嬷没记错,奴婢是霜月十八的生辰。”
李嬷嬷若有所思地拍了拍玉瑾的手,“便是了,你如今这年纪也不知还耽不耽误得起……”
玉瑾只低头淡淡笑着,并不言语。
李嬷嬷等了片刻,看她仍是无话,心里便也有了主意,“罢了,我也该走了,太皇太后近来可是一刻也离不了我。”
玉瑾俯身规矩地行礼,“嬷嬷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