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时候,刘景的精神好了大半,胃口也恢复不少,吃了满满一碗粥,还同玉瑾说了许多话。一直待到喝完第三副药,才又睡去了。
玉瑾算算时辰,唤芸漓在床边贴身照料着,又回身吩咐众人,“好生照顾皇上,我去一趟建章宫。”
宫女们齐声答,“姑姑放心。”
傍晚的天已彻底放晴,因了无风,绵织堆叠的云便一直蔓延到天尽头,映着西落的霞光,照得天地清明通透,有一股子利落的干净。
玉瑾顺着阁道慢慢往前走,行至含元殿门口,远远地瞧见建章宫的小公公竟已在宫外候着了。
待她走近一些,小公公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姑姑来了。”
玉瑾微笑着低头,“元公公。”
小公公局促一笑,“您叫我小元子就成。”说着伸手客气地迎道,“姑姑请。”
建章宫殿堂诸多,处理政务却历来是在内殿。玉瑾同元公公行至内宫殿圆廊,正遇见建章宫的主事公公在殿门外对侍卫们吩咐着什么。
玉瑾收了收步子,待侍卫们都退下了,才上前毕恭毕敬地贴手行礼,“冼公公。”
冼公公伸手虚虚空扶了一把玉瑾的手肘,慢声慢气地,“姑姑这礼重了。”说着又侧身退开一步,温声道,“姑姑请进,王爷等候多时了。”
玉瑾微微颔首,转身进了殿里。
待殿门关上,站在一旁的小公公急忙拉住冼公公的胳膊,一脸犹疑地问,“师傅,宫里都说未央宫这位姑姑是皇上的心尖子。王爷莫不是真看上这位姑姑了?”问完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指点算两下,“不过算来,六王妃这去了也有六年了吧……只是这位姑姑不是……”正待继续往下说,额头突然挨上一记吃痛,“哎呦!”
冼公公放下手端着脸看他,“规矩都学哪去了,这些话可够砍你几个脑袋的了!”
小公公揉着额头赶忙讨好地笑,“我这不是跟您嘛……”
冼公公抬眼瞪过去,又伸脚一踹,“你这张嘴迟早得给我惹出事来,滚去当差,别杵在这惊扰了王爷。”
“是是是,您别生气,我这就去。”小公公急急点头,伸手一扶冠帽,立刻小跑着去了。
冼公公理理宽袖,回身朝远处的侍卫一招手。侍卫来到殿前,“公公。”冼公公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殿门,吩咐道,“王爷正在处理政务,派人守着这殿门,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侍卫立刻回,“是。”
九月天渐凉,时常起风,下过雨之后夜里更添了几分寒意。
建章宫内殿的桌案上今年提前摆上了小暖炉,烘得殿内暖意融融,倒是丝毫未觉得冷。
殿内一如既往地安静。
玉瑾换了个手拾起墨块,平缓地沿着砚上垂直地打圈儿。
昨日因刘景生病,她一夜未睡,如今身处暖室,倒慢慢地有些昏沉起来。正恍惚间,突听一声低沉地提醒,“该添水了。”
玉瑾一惊,回神望去,刘安陵正提笔静静地看着她,“这墨再这么磨下去,就焦了。”
“是。”玉瑾急忙应道,立刻抬手在墨砚里点了些清水。
“你做事向来稳妥,今日这般情况倒是少见。”刘安陵抬头看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玉瑾敛下心神,平复片刻又小心地问,“王爷的眼疾可好些了?”
刘安陵微一点头,“昨个太医来看过,说近来已有好转,不过若要完全康复的话,仍需些时日。”他说着提笔轻轻顺了顺墨,笑着问,“怎么,这差事干的不合你心意了。”
玉瑾谨慎地答,“奴婢不敢。”
这些年宫里的人皆知刘景与这位六皇叔是面和心不合,未央宫与建章宫暗地里更是没少起间隙。
传闻都说六王爷性情温和,行事作风稳重周密。她却知道,要坐上这个位置,需经过多少心思算计。
在宫里这么多年,玉瑾自觉见过的人不在少数,然而相处这些天,却仍是摸不准这位六王爷的脾气……
“昨个你没来,有封徐丞相的帖子我给否了。”刘安陵在奏折上写了几笔,面色平静。
玉瑾轻声问,“王爷可知是何内容?”
“不知。”他倒答得坦然,又随手递过来一张奏折,“不过帖子在这,你念念。”
玉瑾只得双手接过,细细看了起来。
“臣徐覃奏,大汉日盛,国泰民安,然内忧外患仍未可免。是以皇室之丰盈,迫在眉睫。国之根本,于家于室,家乃大家,室乃皇室。皇室凋卓,何承其国。徐覃危江山之社稷,忧皇室之延嗣,日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徐家有女徐筝,年方满十……”
玉瑾读来不由暗暗心惊。
皇上的婚事向来是由掖庭上报,再进行层层择选,这样越级直荐,实属不合规矩。
玉瑾思索片刻又微微皱眉,只是……他特意将这封奏折拿给她看却是何用意?
徐筝,这名字她缘何一点印象也无……
“京都徐覃身家万贯,朝野通达,既已官拜一品,又何须急着把孙女嫁进宫里来。”刘安陵搁下笔,扭头看她,“景儿毕竟年幼,你说呢?”
玉瑾低头回,“王爷所言甚是。”
刘安陵提了提嘴角,似不经意地问,“你在这宫里,有十年了罢。”
玉瑾回,“是。”
“心头可有留意之人?”刘安陵伸手翻开下一封奏折,漫不经心地看着,“景儿说你已到婚嫁之龄,正张罗着给你找个好人家。”
玉瑾不由愣住了。
又突地想起今早李嬷嬷在承明阁同她说的那些话。
李嬷嬷是永桂宫的人,永桂宫又是太皇太后的居殿,李嬷嬷会那样问她,自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李嬷嬷是随口一提,如今看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玉瑾这一细想,心底不由泛起一丝寒意。
她连忙起身后退一步,附身跪下,言辞真切,“皇上年幼,奴婢受太后之托,万不敢也不愿离开皇上一步。”
她刻意将不愿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句话落下,殿内立刻变得悄然无声。
玉瑾不自觉微微屏息,桌案上的小暖炉传出些微细小的声响,许是她心下紧张,这样暖的室内她竟慢慢觉出冷来。
过了许久才听到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笑,“你倒是忠心。”
“起来吧。”他顺手将下一封奏折递给她,风轻云淡地说。
“即是如此,我帮你推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