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启十二年。
秋风烈烈,吹得天地间一片苍凉涩意。
建章宫今日的宵禁下得晚了一刻,值夜的宫女寻着时辰将殿内的烛火添得盛了些。封在厚烛里的油捻子搁置一宿,沾了初秋的湿气,点起来噼啪作响,声音虽极小,在现下寂静无声的大殿里,倒显得格外醒耳。
身穿鸦蓝色缎服的小公公立在内殿阶下右侧,隔一会偷偷抬头瞧一眼堂上正在专注批阅奏折的人。
殿外的风声呼在窗上远一阵近一阵,直教人听不真切。但他仍竖耳仔细听着,听了半晌,偏这外头除了风声一点其他的动静也没有,小公公面上不禁现了急色。
“还没来吗?”沉静的声音淡淡响起。
小公公急忙侧身朝堂上拜了拜,“王爷恕罪,许是奴才方才通报有误……”小公公一边埋头禀着,一边心里急揣揣的也没个底。
临晚用膳那会就听当值的宫女说,未央宫的皇上小主子不知怎的,发了好一顿脾气。
那位姑姑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到,想来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小公公正琢磨着,吱呀一声,殿门却突然响了。门外传来仍显稚嫩的声音,又似刻意压低了嗓音,“皇叔,是景儿。”小公公瞧了堂上一眼,暗压下惊讶之色,立即上前开了门。
殿门前站着一位清秀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束发玉冠,气质显贵。一身黑色烫金的底服,外层圆袍直垂脚尖,倒不像是宫内有的打扮。
小公公看到他这身装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皇……皇上这身装扮,可是又去宫外玩了……”殿门外的刘景瞪他一眼,提起外袍一甩手直直走到殿中看着堂上之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皇叔。”
桌案上的奏折已经摞了一摞,刘安陵合上手里的奏折,抬眼看向堂下的少年,声音温厚无异,“景儿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少年低首抿抿唇有些为难,半晌之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模样,抬头看着刘安陵,小声却坚定地说,“景儿是来告知皇叔,玉姑姑她……约摸来不了了。”
“哦?”刘安陵垂眼抚了抚宽袖,右手压在桌案上轻轻笑了笑,对眼下这幅场景多少感到意外,“你已一月未来我宫里,此番来却是要说这句无关紧要的话?”
少年的手在衣袖下虚虚半握成拳,他扭过头不再看刘安陵,声音里隐含怒气,“皇叔觉得无关紧要,景儿却觉得十分紧要!皇叔如今肩负重任,全朝文武和各地百姓都上赶着要挑您的错,皇叔就更应当洁身自好些。虽说皇叔的正妃之位空了那么几年,但玉姑姑她……尚未婚配,不论家世样貌,都算不得是好的人选……”
刘安陵面不改色地听着,伸手从桌案底部抽出一封奏折翻开。还未开始看,眼角的余光便扫到奏折右下角落款那个方正的徐字。刘安陵提了提嘴角,左手将广袖拂起右手拿起红笔利落地划了个鲜红的叉。
做完这些他才淡淡看了刘景一眼,声音不辨阴晴,“是她教你如此回复我的?”
少年眉眼一变,着急解释道,“是朕!……玉姑姑她万不会这么说。”
就凭姑姑那个温吞隐忍的性子,在皇叔面前怕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年幼登基,本就吃力,父皇又走得匆忙,他虽早早坐上皇位,朝政却仍是由名义上的摄政王,他的六皇叔一手掌握。再加上母后体弱多病长年在外休养,笼统算来,他身边也就只有玉姑姑这么一个信得过说得上话的贴心人了。
然而这两个月以来,玉姑姑每每入夜便被皇叔召来建章宫。宫里最近嚼舌根子的人越发多了,连服侍他身侧的令公公都私下提点过他,切不可让摄政王趁机讨了玉姑姑去。
他今日定要同皇叔把话说清楚,若是皇叔有意要将玉姑姑纳了做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皇上多虑了。”却听刘安陵的声音从殿上十分淡然地飘下来,“本王同她,并非皇上以为的那种关系。”
长安入夜的秋色庄重之余透着萧条。殿前瓦陇的翘端临晚便结湿,经风一吹,又都散进空气里。卫尉队提着马灯在北宫巡逻,时间已近亥时,位于西面的未央宫此刻却是鲜有的忙乱。
皇上失踪了,可不是天大的事么。
宫门口站着的一众奴婢个个面色凝重,心急如焚。玉瑾端着双手立在众人前头,算着时辰仰头瞧瞧远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外围宫门这会怕是已然落了锁了。
“姑姑,再过一刻就瞒不住了……”身后的小宫女揪着手上的帕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玉瑾刚要回答,眼睛忽的探到芸漓快步跨进宫门的身影。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如何?找到了吗?”
芸漓零零碎碎地喘着气,只顾得上点头,还未说话,宫门口已紧接着踏进一人,“姑姑可是在找我?”
玉瑾一愣,抬头看去,刘景正好端端地站在宫门口。玉瑾心头终于翩翩一落,连带着身子都瞬间轻了。身后众人得见刘景,也如释重负般齐齐跪了下去,“皇上万福。”
刘景却将双手往后一背,也不看玉瑾,直朝着内殿去了。
玉瑾只当他还在为下午的事闹脾气,便未放在心上。这一放松又觉得浑身都泛起酸意。芸漓在一旁有所察觉赶忙伸手扶着玉瑾,“姑姑这回是真吓着了吧?”玉瑾倒似并不在意,只问,“皇上可是又出宫了?”
不料芸漓突地面露忧色欲言又止,直斟酌了片刻才回,“姑姑,许是没那么简单,奴婢瞧着皇上方才来的方向……像是摄政王的建章宫。”
玉瑾刚落下的心瞬间提得更高,她压着芸漓的手站直身子,一抬脚就往内殿走去。
进得殿内,正撞上刘景使性子不肯用晚膳,摆膳的几个宫女吓得跪了一地。玉瑾心知他这是要做做样子,只是这膳食从戌时就开始备着了,来来去去只怕热了有三四回。玉瑾端着脸走上前,终是没忍住,“皇上已过了十二岁生辰,做事怎的还是这样任性!”
刘景听到她的声音后背一僵,心虚地立刻转身,“朕还未说你什么,你倒先数落起朕来了!”
玉瑾自然知道他的心结在何处,只得无奈重复不知已说过多少遍的话,“皇上要如何才相信,王爷同奴婢,并无任何……”
“你莫骗我了姑姑!”刘景直直盯着她,一副根本不会信的表情,“景儿可不是小孩子了。”
玉瑾气得恨不得锤他脑袋两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把话说开了,“好,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信,却要信外头那些个乱嚼舌根子的话是不是?我统归只是未央宫的一个小小奴婢,你要是着实看我不顺眼,一句话把我打发了就是!”
她说着竟捧手跪了下去。
“姑姑!”刘景吓得急忙来拉她。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心性还稚嫩,看到玉瑾这样子心里又委屈又着急,“姑姑你莫生气呀,景儿是舍不得你……我!我还不是怕皇叔他对你……”
玉瑾听着难免心头一酸。
她十岁进宫,幸得太后照抚入了长乐宫。当时的刘景刚刚两岁,算来也恰是那年被封的太子。
太后怜她性情宽厚,册封大典一过便让她跟着刘景去了未央宫。自那之后,她就一直陪伴他身侧不曾离开。这十年,她知道他经历了多少明里暗里的生离死别,更知如今在这宫里,他最在意最依赖的,确是只有她了。
想到这玉瑾不由心软,她扭头朝身边跪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再起身慢慢拉着刘景在旁榻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皇上心里想什么奴婢都知道。”刘景紧紧拉着玉瑾的手,还想说些什么,“姑姑……”
玉瑾轻轻摇头,低声道,“皇上若真想保住奴婢的命,就该多跟王爷学习治国之道,早日亲政才好啊……”
刘景的表情不免泄气,语气却软多了,“景儿知道了。”
等刘景睡下,玉瑾唤来令公公在殿外守着。节气转过之后夜风渐凉,玉瑾命人将透风的纱帐换下,又嘱咐随行的宫女备些夜食和点心在桌上。全部安排妥当,玉瑾才掌着灯出了殿门,一扭头,方才经她示意的宫女果然在门口候着。
玉瑾将手里的宫灯递过去,吩咐道,“你去一趟建章宫,找宫里主事的冼公公,帮我带句话。就说……玉瑾今日去不得,明日一定会去。”那宫女得了令,躬着身悄悄地去了。
正逢芸漓从殿里出来,瞧见这场景,“姑姑未免太小心了些,这王爷他好歹也是皇上的六叔,不看僧面看佛面……”玉瑾转过身,“芸漓,若我没记错,你在未央宫已有三年了吧。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也该有个分寸了。”
芸漓脸色微变,立即低头郑重地福了福身子,“姑姑莫怪,芸漓记下了。”玉瑾看她悟得快,语气不由稍缓,“在这宫里久了,何事不得谨慎些。再说……”
那六王爷岂是一般人。
过了亥时,整个未央宫归于深寂。西宫以北与天相接处有几抹惊炸的雷在半空中骤起又消。
九月入秋,这第一场雨,怕是要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