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小小的年纪就开始劳动,说受的劳苦,他一定排第一,这谁都知道。可是二哥这时候也开始气人。他最先开始气的是我父亲。父亲自己不抽烟,也决不允许儿子抽烟。大哥不用管,自己就不想抽。二哥不一样,偷空儿,能抽一口是一口,哪怕是别人抽过的烟把儿呢。父亲也决不手软,知道了就打,打得二哥不敢进门来。这一点,我随着年岁的越大,越觉得是父亲的过错:孩子不能那样教育。或许,当时不拿棍子,把他拦在怀里,讲讲道理会管用,可父亲偏用了那种暴力的方式。他只相信棍棒上的权威。
在我现在看来,父亲的要求儿子不抽烟,不仅是操心爱护,而且也是一种他自己的精神标志,甚至说信仰。他为人刚直无私,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赞扬声中;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女没有缺点。父亲身上还有很浓烈的封建家长的气息,我们要是有什么优点,他绝不表扬,他怕我们受到表扬就骄傲自大;如果他发现有缺点,绝对不饶恕,轻则骂,重则打。对付二哥抽烟,父亲除了打以外,另一个办法就是财政控制,不给二哥一点钱。他以为,这个防御就牢不可摧了。但是父亲不明白,那么大的孩子,身上有的是种子的力量,他要发芽生长,什么都阻挡不住。二哥的对策是:在家不抽,父亲回家时不抽,在他认为不可靠的人跟前不抽。相应的,父亲的警觉程度,也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据说,他在十步之外就能闻出来有没有抽烟,所以我二哥绝对不会和父亲站在十步之内,这是最起码的界限。这个距离,以后的多少年内,都没有缩短过。
二哥要气的第二个人,是大嫂。敬老尊大的礼貌事情,不能怪我父母没教过,相反,父亲对我们是严厉地加以教导:大人进门,我们要起身立正;大人说话,我们不许插嘴;大人没开始吃饭,我们不能端碗;大人没吃完饭,我们不能把锅里的面全捞到自己碗里。等等等的。但是,假如大嫂没有什么逆行的事的话,一定是二哥的耳朵里长着反骨,他就和嫂子反着来。他们两个去地上干活,几乎没有和和气气回来过。听说二哥经常冲着大嫂子拧脖子,不听她的。这在大嫂来说是有损尊严权威的事情,她当然不肯吃这种亏。嫂子用的是老办法,她明知道凡事母亲都是个束手无策的人,但她仍然把自己扮成个窦娥一样给我母亲诉苦,结果就是全家人都不安宁。
确切地说,大嫂讨厌二哥比讨厌我更厉害。但二哥心里没有我心里的那种“骨气”,事情不管大小,过后他便不再计较,该说就说,该问就问;大嫂不理他他也照说照问。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大哥给嫂子解气时对我和二哥的态度上有很大的不同。大哥可以大声训斥二哥,让二哥不敢抬头;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哼哼过什么。我知道,大哥要是真冲我哼哼了什么,我也不能把他怎样,但我相信当时我的脸上有一种类似凝重的愤怒神色,让他开不了口;他最多只能不理我。
大哥骂二哥,母亲是有些意见,但她不敢说出来,就等于没有一样。我相信二哥后来的更加反派原因是和我的桀骜不逊相同的。在没有父母给予理解,同情,安慰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孩子气的人都斗不过已经成年的大哥大嫂。
以我现在的思想来说,再小再淘气的孩子都需要大人的理解,可是我的父母疏忽了这一点,尤其对二哥。二哥的嘴拙,说话不讨巧还老带着情绪,这让母亲也不喜欢。家里没有人喜欢他,重活累活还都得他干。二哥有时候也是又气又急,越急越说不出道理来,最后他以哭鼻子抹眼泪的方式结束他本来想诉说的话题,委屈却还憋在心里。二哥有时候会这样说:“你们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说不过也不说了,反正我很快就去见阎王了。”他的口气里,仿佛阎王正等着给他主持公道,帮他惩罚恶人似的。
那年,二哥加入了大队的民兵组织。农闲的时候,大队就组织训练,训练握抢,瞄准,刺杀等等的动作。二哥背回来一支步枪;枪被擦得明亮,就放在二哥住的厨房里;他有时端着枪,“哗啦,哗啦”扳动一个零件,说是子弹上膛;他把二拇指轻轻靠近一个弯弯的部件,说那是扳机,一扳就会打死人。我吓得不敢出半口大气。我害怕不是因为怕他要打死我,而是因为在这之前,二哥挨了骂后说过,他要是死也不会白死,他要和大嫂同归于尽。
加上大嫂,家里有两个随时就不想活了的人,我的心里压力空前的大,我很害怕有谁会真的死掉。大门外的院墙上,不知谁用粉笔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几个字,我一看见那个“亡”字就感到要大难临头了一样。我觉得这几个字就是二哥写的,而且他的意思是他要是死了,那责任全要活着的人来负。我曾仔细的推究过,要是真的那样,我有没有责任?结果是好像跟我没什么大的关系。但我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
夜晚,乌蓝的天空中,星星在闪烁。有点风,吹得门上的旧年画悉悉索索地响。连偷嘴的猫都吃饱入梦了,我还醒着。我害怕听见那些细小的声音,我怕我听错那不是风的声音。我疑心是二哥起来了,收拾他的枪;我疑心二哥的枪口,已经对准大嫂的窗口,指头在慢慢靠近扳机…….
后来的生活经验证明了:我是个天性敏感的人。就成熟的性情来说真无所谓好坏。但是在当初,我为此饱受了痛苦。我常常把一些不与常理相符的事情,朝悲观的方向放大,再放大,以至于让自己痛苦不堪。那一段年月,我所受得精神折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以至于过了二十年后的现在,那种情绪,画面还时常形象逼真地出现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