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赶着冬天的脚步来了。尽管西北风仍然在树尖儿上呜呜地叫着,但这不能阻挡树木的抽枝发芽。白杨树枝上鼓起褐色的芽苞,地上的架子车走过的辙印里湿漉漉的,象能渗出水来。这是春天播种的季节。农村的学生比城市的学生要多一个节假日,就是春种这几天的忙假。我和三哥也成了劳力。
田野被西北风刮成灰蒙蒙的一片,每户人家都在灰蒙蒙中播种一年的希望。二哥在家里算个把式,他干的是最有技术含量的活,扶铧犁地。大嫂得在前头牵着骡子,以保证它能走到正确的地方上,我跟在二哥后面在犁沟里溜化肥。
形式上是这么搭配,但事实上,牵扯在一起的大嫂,二哥,骡子,各怀心思,彼此间较着股劲儿。所以我们地上的犁沟是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各不相同。种庄稼的真把式,有时会站在我们的地头,歪着脖子看一看,然后摇摇头走了。这让我的心里沉了一块石头,谁知道这庄稼会长成什么样?长不好又怎么办?我着急又没有办法。一阵西北风刮过来,吹起筐子里的化肥,让人眼睛睁不开,嘴里又咸又涩又苦。
大哥还是每隔七八天回来一次,自行车上挂个擦油包。他每次锁好自行车,就顺手把那个黑包包拿到大嫂的屋里去,一刻都不耽误,象是在外面放久了会泄漏什么秘密似的。我隐约地感到那个神秘包包里的高深莫测,但母亲也早已经给我定下规矩:不能看,不能动。大哥把包包安顿好出来,在厨房里做饭的母亲才看到儿子。
父亲的工作调转到我们本县后做了行政干部。但那时的改革还只限于农村和城市的商业层面,行政干部的威风象秋天的树叶,一天比一天黄了。经商的,务农的只要不违法乱纪,都可以绕开政府赚钱。父亲工作三十几年,工资只有三百多块钱,而大哥所在的供销社,因为政策放活,效益逐渐好起来;大哥除了每月的工资外,还有数额不等的奖金。大哥从来没有公开过他的收入,我们只能从大嫂的穿着打扮上推想一下。但这种消息太敏感,一旦发生,拐弯抹角地总会传进家里。我父亲其实也知道一些情况,但他硬气,从来都不过问大哥,大哥也就象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还七八天回来一次,不动声色地回来,又离开。
但我母亲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她竟然象我一样,对大哥每次拿回来的包包产生好奇;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对此动了手脚。平常她都是有事进去,又很快出来。大嫂好干净,她的屋里,桌子明亮,铺盖整齐,地上干净,屋子里老有擦脸油的清香,除了我的侄子侄女,没有人敢去捣乱,即使我的侄子侄女捣乱,也喜欢在我们的屋里。据母亲后来说,那天大嫂带侄子侄女去她的娘家,她悄悄地进了大嫂的屋,悄悄的翻开了大嫂的箱子。我能想象出来:母亲像个贼一样,屏住呼吸,手微颤着。她说她没想过偷东西,就是想看看。母亲在大嫂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塑料袋,袋里装一些乳白色的粉末,觉得象洗衣粉。她纳闷,如果是洗衣粉怎么会藏在箱子里?又觉得也不太象洗衣粉,到底是什么,她没搞明白。袋子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字,但我母亲一个都不认识。她偷偷地倒出来一些,攥在手心里,出来了。我父亲回家时,母亲就把那些作案得来的白色粉末悄悄给我父亲看,她仍然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据母亲说,父亲戴上老花镜,鼻子舌头全用上,最后我父亲鉴别出来了,是麦乳精——一种当时的营养补品。我母亲头一次开了眼见,长了见识,也损了她自己形象。
作案总有蛛丝马迹会留在现场,母亲作案的事情,很快被队上的人传言。有人来从我小孩子的嘴里套话;实话说,我不知道,也不相信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太损一个母亲的形象了。我那时已经小学四年级,知道荣辱,所以极力维护着母亲,直到她将这个秘密埋藏了十几年后告诉我。这时,我已经成年。我没有怨恨母亲,却觉得她像个孩子一样可怜!
要说我母亲的长处,首先是诚实,一辈子过来,没有人说三道四过。她做的这件事情,用她这几十年来的信誉可以抵挡一些流言蜚语,但是却栽倒在自己的儿子的跟前,再无法站起来。大哥对母亲有了明显的看法。他回家,除了吃还是母亲做的饭,不再看她一眼。大哥的变化,我们兄妹几个没有察觉,他是文化人,吃饭都拿着书本看,本来他就不搭理我们几个。但母亲也许是做了理亏的事情,自己气短,却觉得大哥更加不像自己的儿子了,老把她不放在眼里。母亲能忍事,把这些事情硬咽下去,而不敢告诉父亲,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三句两句地说给我听。我小,常常把这世上的事情放大了看。母亲一句话,我就觉得天大的事情已经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