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头上说,我们家有两个在外挣钱的人,经济条件上应该不错。而事实上,大哥是从来不给家里一分钱的;大嫂在怄气长睡几天不起的时候,母亲没了办法就东借西挪地给她二三十块钱,说让她去看病才能把她从炕上请起来;家里的生活和这种“感情开支”都靠我父亲的工资。好在已经包产到户,土地上的收成能过日子,在吃粮上我们家能自给自足了。
我的父亲,人勤劳,也乐于享受。每逢过年,他都要大肆张扬很排场地吃。肉丸子,油豆腐,糖土豆,肥瘦猪肉,样样不能缺,过一遍油,过一边汤,节节不马虎。这些他都是自己买来,自己动手做。我在父亲张罗这些菜的时候就是个小厨,被他支来支去的使唤,心里很不情愿;不情愿就把怨气都发在年初一要吃的那顿汇菜上,大家都说好吃而大吃的时候,我偏说难吃,难吃死了。在我看来能让我消停一会儿,比吃什么都强。我想的是,象嫂子那样,很悠闲,很干净,又很有派头似的过几天。当然这比爬天梯还难。我惧怕父母亲的责骂,也心痛他们,一家九口人的饭就他们俩做,我不帮就没人再能帮一把。母亲五十几岁开始就身上疼痛不止,她老是说骨头里疼,手,腿,腰各个骨节的位置就象针轧一样;有时候正做着事情,就突然把手收回来在身上擦几下,真象被烫了或者被针刺轧了一样,样子很可怜。但没人管这个。
我作小厨的,一点不比作大厨的轻松。我在这里得拿个土豆来说事:
首先要从地窖里把它抛出来。地窖是被土三层草三层压着的,一层层抛开,手冻得青紫生疼,不小心还会被冰渣割开个血口。费半天功夫掏出土豆,再一层层铺上草埋上土。第二步是淘洗。淘洗就需要水。我们家吃水可不是水龙头一拧,清荡荡的水就哗哗而出了,而是去两里之外的井上挑。自打我十一岁开始,我和三哥完全地承担了家里七个常住人口的吃水用水的事,两个人按天轮流挑。开始挑水的时候,扁担放在我的肩上,水桶才刚能离开地面。我先是前面大桶,后面小桶地挑,后来长大点了才开始挑两个大桶。夏天好一些,井上有浇地用的水泵抽水,拿桶在泵口上接满水,再挂在扁担两头挑回来。难的是冬天,水泵被拉出来不再抽水;生活用水就得一桶桶打上来再挑回家。井台、井沿上结了厚厚的冰,把井口封成个黑窟窿。如果不小心脚下打滑,掉不进去就算小命是铁打的。我年纪小,开始还从井里打不上水来,既是轮着我挑水,三哥也得来给我把水打上来。三哥趴在井口,一截一截往上提绳,嘴里呼着白气,我就在他后面拉着他的衣服。我怕啊,掉下去我就少个哥哥!水打上来,我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提着一圈又粗又湿的桶绳,担着水小跑;我想,在同样的时间里,跑的路肯定比走的路长一些。我那时也怨恨三哥,他完全可以帮我再挑回来嘛!我认为。可是那水桶压在谁的肩膀上都觉得太重。平心来说,生活条件谁家都一样艰苦,但是象我当时的年龄干那活的,再没有了。后来我开始长个子,一个婶婶看见我就说:“明明啊,小小的就挑水,咋没挣坏。”挣坏就是累坏,累坏的结果就是不长个子,我偏偏逆势而行长得比别人高,这是我的特征。
水挑回来了,洗土豆就简单一些,仅需要烧一锅热水而已。烧热水容易,我父亲每年早早地就买好了过冬的炭,冬天的炉子烧得比谁家的都旺,把水倒在锅里往炉子上一放就好了。土豆的切片,油炸,这些技术工作,由我父亲和母亲做。
这不是一个土豆的故事,而是一段历史。很多年,我们都那样过,那样过日子,那样过年。
大嫂是绝不会挑一担水的。没人知道是什么理由,反正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偏偏是她用的水最多。她不管那水是我和三哥怎么一摇一晃地挑来来的,只管她的看起来尊贵和干净。她舀了一盆去洗脸,然后“哗啦”一声泼到园子当中,她又舀了一盆洗衣服,再“哗啦”一声泼到院子了。好像她的脸和衣服都比别人脏,每一盆水都舀得满满的,水很快就低下去一大截,缸里面留下一圈湿湿的水印。水是不值钱的,可我是钻心的疼痛。我知道那点水是我怎样咬着牙绊绊磕磕地挑来的。看着大嫂眯缝着眼睛,犯不着睁开的样子,我觉得她是故意欺负我年纪小无嘴说话。她不挑水就不挑水,她要浪费水就浪费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好像上帝专门站在她的旁边给她制定规则。
我在母亲和嫂子的熏陶之下,不单会看眼色,还会使用眼色;她浪费水让我心疼极了的时候,我会吊脸给她看:我站在水缸跟前,紧绷着脸,看着她一勺一勺往外舀水。我希望大嫂象我害怕她一样害怕一下或者明白一点,然而她不但不害怕不明白,还那么眼睛一瞪,下巴一扬走了,剩下我孤零零地站着。其实我不为这种失败有什么痛苦或者压抑,本来我吊脸的目的也是试试看的意思,不行就拉倒呗。
二哥已经十七八岁,按说挑水的事他能胜任。但是二哥也从来不挑水,他是另有任务在身。在队上,我们家是人口最多的两家之一,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当然地也最多了;队上仅有两头骡子,其他都是驴,我们理应地分了其中的一头骡子。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就拿我们家没有壮实男劳力降服不了为由,企图阻止我们家分到骡子。那时是二哥挺起十五六岁的胸膛堵上了他们的嘴。二哥去抓阄抓了那头脾气大的骡子。等着看笑话的人大有人在,但二哥没有让他们笑出声来,骡子他能降服着。骡子确实也是个势利眼,除了二哥,别人靠近它它就甩头甩尾,还动不动就掉过它的臀部提起一只蹄子来吓人。所以它的草料饮水都归二哥管。我们去井上挑水的时候,二哥就牵着骡子去,给它饮了水,再牵它回家。为此,二哥可以冠冕堂皇地不挑水。
我之所以这样大写特写挑水的事情,是因为在当时吃水问题确实是劳苦又艰难的,在每户人家这都是大事情。只不过别人家是大人解决问题,我们家里是我和三哥两个娃娃解决问题。这件事情尤其让我刻骨铭心,至今,只要我想起来,都能感受到我努着脖子跳水往前冲的紧张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