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9月,胡志新来到江门的一所学校应聘,三江的那个亲戚说,将有100多人竞聘三个名额,他只能将胡志新的简历递交上去,其它的事情就靠他自己了。
尽管竞争十分激烈,但胡志新凭借他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演讲天赋和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如愿以偿。
胡志新非常热爱教师这份职业,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学生们,他感到很自豪。至此,他才真正读懂了“老师是辛勤的园丁”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他的班上有一个叫来喜的学生,一到上作文课就请假,而且每次请假的事由都很充分。他感到有些蹊跷,决定利用周末去来喜家看看。
来喜家离学校不远,走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对于他的到来,来喜觉得很诧异,瞪着惶恐的目光看着他,嘴巴动了几下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倒是来喜的父亲喜出望外,热情得令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阿叔啊,别太客气了,我们聊聊天吧。”胡志新对来喜的父亲说。
“是不是来喜在学校闯什么祸了?”来喜的父亲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不不不,来喜在学校表现很好,阿叔您就放心吧。”
这句话一出口,别说是来喜的父亲,就连来喜也感到意外。
“胡老师,你既然来了,可要对我说实话啊!”来喜的父亲说。
“阿叔,我来就是想跟您和来喜说说实话。来喜,你坐这儿,别老站着啊!”
来喜乖乖地坐在他和父亲之间的小凳上。
胡志新把目光落在来喜脸上:
“来喜,你是不是一提起写作文就头痛?”
“胡老师,我……”来喜的眼泪“唰”地滚落下来,胡志新看出,来喜有太大的委屈无法宣泄。
“来喜,给老师说实话,不会写作文有老师教你呐。”
来喜“忽”地起身,哭着跑到屋里去了。
胡志新一下子愣住了,嘴里喃喃地说:
“来喜到底是怎么啦?来喜到底是怎么啦……”
来喜的父亲说话了:
“胡老师,原来你是为这事来我们家啊!唉,这让我怎么说呢?”
“阿叔,你知道这事?”
“岂止是知道啊!”
来喜的父亲点燃一支烟,狠劲地吸了几口后,突然问了胡志新这么一句话:
“胡老师,我冒昧问你一句,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我是韶关教育学院毕业的。”胡志新觉得很是意外。
“那……你是什么专业?”
“中文专业。”
“喔……”来喜的父亲长长地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阿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胡志新有点着急。
“胡老师,不瞒你说,我也是个高中毕业生,虽然不敢说很懂作文,但起码略懂一二。我家来喜上完小的时候,每次作文都是优秀。唉,自从那个姓白的语文老师来了之后,我家来喜就……就变了……”
来喜的父亲起身回到卧室,拿出几本来喜的作文本,胡志新一看红笔批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捕风捉影,胡说八道!”
这是那个白老师给来喜一篇作文的结论。
“对牛弹琴,异想天开!”
这是白老师对另一篇作文的的评语。
胡志新一连看完六七篇作文的评语,每个评语都带有极大的讽刺性甚至是攻击性。他心里说道:这哪像老师的评语呢?
他翻开那篇“对牛弹琴,异想天开”的作文,题目是《我家的那头水牛》。作文中的一段文字用红笔划了一个很大的X,胡志新看得出来,那个白老师在划X时,心情是愤怒的。
那段文字是这些的:
……我给我们家的那头水牛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勤勤。我每次放学回家,都要给勤勤带一捆嫩草。每当我把嫩草放在勤勤的面前时,勤勤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我对勤勤说:“吃吧,勤勤,这是你应该享受的美餐。”勤勤听了这话,才低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胡志新的心里“砰砰”直跳,这是多么好的一段文字啊!白老师难道一点都不知道拟人手法?
来喜的父亲从胡志新的神色里扑捉到了什么,他对胡志新说,那个姓白的老师在课堂上问来喜:你是人还是牲口?来喜与白老师论理,遭到白老师的羞辱,来喜从此一提到上作文课,就像要大难临头似的……
听了来喜父亲这番话,胡志新的心情及其沉重极其沉重,作为初中的语文老师,怎么连这么起码的写作知识都不具备呢?来喜不但富有想象力,而且文字功底有相当不错。如果来喜能够不断提高自己,将来很有可能是个作家。可是,如果遇到白老师这样的“白痴”,不知有多少作家或者是诗人被扼杀在摇篮里……
在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胡志新对全班同学说道:
“同学们,这节课本来是进行新课,可是,我在这堂课上给大家讲怎样写作文。我这有一篇范文,是我们班上一个同学一年前写的。在这篇作文里,这个同学用了拟人、夸张、设问和反问等修辞手法,将一头牲口写的活灵活现,十分可爱。这篇作文的题目叫《我家的那头水牛》,它的作者是来喜……”
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来喜的脸上。
“哇”地一声,来喜失声痛哭起来……
两年后,在广州读高中的来喜作文竞赛在全省获奖,当他手捧获奖证书来到初中毕业的学校,让胡老师分享他的喜悦时,胡老师已在半年前辞职了!
来喜从他初中时的班主任口中得知,胡老师因吸收过量的粉笔灰尘而导致肺部出现疾病,只好离开了讲台。
“这是真的吗?”来喜感到非常惊讶:“其他老师有没有这种疾病?胡老师才教了一两年时间的书啊!”
班主任说:“来喜呀,大多数老师都受到粉笔灰尘的侵害,只是轻重不同罢了。胡老师是才教了两年多时间的书,可你们难道没有注意,胡老师上课时和其他老师有什么不同?”
来喜想起来了:胡老师上课时是边写边讲,边讲边写。黑板写满了擦,擦干净了又写。别的老师上一节课一根粉笔都用不完,而胡老师每节课至少要用三根。胡老师视力不太好,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面部距离黑板太近,因此,他吸收的粉笔灰尘远比别的老师多。
“胡老师现在去了哪里?他的身体现在怎样?”来喜焦急地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班主任摇摇头。
走出班主任的办公室,来喜站在胡老师给他上过课的教室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他在心里一个劲地问着自己:
“胡老师到底去了哪里呢?”
此时的胡志新就在广州,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当起了老板!
半年前,不,应该从一年前说起:胡志新一走进教室,就感到呼吸困难,咳嗽不止。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感冒引起的症状。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不太对劲,去大街上的私人诊所检查了一下,医生说,可能是他上课时讲话过多、声音过大的缘故。医生给他开了一些金嗓子喉宝等润喉的药物,建议他多喝一些凉茶。
他照办了。可是,此法不但没有见效,反而咳嗽得更加厉害了。这年暑假,他利用回家的机会,在广州一家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严肃地告诉他:你的呼吸系统问题相当严重!
胡志新吓了一跳。此前经常听其他老师说,教室的职业病远远高于其他行业,他当时听了只是笑笑,心里根本就没有在意过。现在看来,老师们的议论并非危言耸听。
在回南雄的车上,胡志新猛然想起了杨老师。他记得三个月前见到杨老师的情景:说话时经常咳嗽,走路时间稍微一长,就用手揉搓着胸膛。他问杨老师怎么啦,杨老师说:粉笔灰吸得多了。
“粉笔灰吸得多了”这句话,他以前经常听到。这句话当时的含义,是指某个老师教学时间长,经验丰富。就像社会阅历丰富的人,戏称自己是“糟蹋的粮食多”一样。
胡志新觉得自己太粗心了,他当时确实没有理解杨老师话中的意思。
他决定在南雄下车,去拜望杨老师。
杨老师的身体明显不如三个月前了,上楼下楼都要扶着栏杆歇息一两次。他问杨老师去医院看过没有,杨老师说,这个病是很难看好的。他说再难治也得治呀!杨老师说,再有一年时间就该退休了,等彻底告别粉笔灰尘的之后,再到广州的大医院好好看看。
“杨老师,我今天在广州一家医院检查了一下,我的呼吸系统也染上了疾病……”
“什么什么?”杨老师瞪大了眼睛:“你也得了职业病?”
“医生是这样说的。”
“先别管医生怎么说,你自己难道感觉不到吗?”
“半年前都感觉到了……”
“什么症状?”
“呼吸不畅,常常觉得胸闷。”
“那你就不能再当老师了……”
“有这么严重吗?”
“志新啊,你才教了几年书呀?”
胡志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杨老师叹口气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非常喜欢教师这份职业,让你现在离开讲台,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可你总得为自己的今后想想吧?话又说回来,只要你有雄心壮志,干什么职业不是报效国家?你可以去做生意,当一个精明而又厚德的商人;你也可以参加公务员考试,做一个爱岗敬业的国家公务人员;你还可以到广州去开公司,当一个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
听了这番话,胡志新的心里如同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杨老师说对了,他非常喜欢老师这份职业,他认为,教书育人,造福社会,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崇高做最神圣的职业!他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在他读小学的时候,就听到一句赞美老师的话:老师像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由此看来,当老师的人以自己的身体甚至是以生命做代价而默默奉献的人绝非少数!
他谢绝了杨老师的好意,准备在教师的工作岗位上奋斗下去!
新的学期开始了。当他以饱满的热情站在讲台上,面对一个假期没有见面的学生,他感到非常亲切。
可是,一个月不到,他就开始咳嗽,讲课的时候,稍微提高嗓门,就感到胸闷得难受。他那痛苦无奈的表情被学生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久,校领导和同事们都知道了他的情况,劝他去大医院检查检查。他没有告诉同事们他已经在广州检查过的结果,还想硬撑着坚持下去。校领导不答应了:
“胡老师,你的敬业精神和授课能力我们大家有目共睹。可是,你不为自己想想也总该为学生们想想吧?”
“为学生们想想?校长,您这话的意思是……”胡志新纳闷了。
“胡老师,实话告诉你吧,因你的身体原因,已经影响到学生们的学习了……”
“……”胡志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胡老师,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望着校长出门时的背影,耳边回响着校长的劝告,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周后,他离开了那所他辛勤工作了将近两年的学校,孤零零地来到广州。
一出车站,他直奔公共电话亭,拨通了一个在他脑海中印象最深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