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横见有人用暗箭射杀吕知县,愤怒已极。大喊一声:“刺客快快束手就擒,今天我看你往哪里逃!”立刻向前奔跑几步,然后一纵身就上了房。可是那蒙面刺客一箭射中吕知县后,立刻转身就逃。雷横跳上房顶时,蒙面人已越过几道屋脊,跳到一条巷子里去了。雷横追到那条巷子里时,只见一队绿营汛兵正在到处敲门,搜捕纵火犯,哪里有什么蒙面刺客的影子?他跑过去问那些士兵看见一个蒙面汉子没有,那些士兵瞪着他说,他们也正在抓刺客呢。心知那队士兵就是为了掩护刺客逃跑而进入巷子的,不然,怎么来得这么及时?也许刺客扔掉弓箭,扯去面罩就混在那些士兵中间,他却辨认不出来,更不要说去抓住他。雷横张望了片刻,骂了一句脏话,便悻悻地回去探视吕知县的伤势如何。
雷横刚刚回到民食饭庄对面的房顶上,就见下面的大街上,骑兵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马蹄敲击着地面,发出雷鸣般的响声,震得大地都在抖动,一瞬间前锋就到了民食饭庄大门外。过了许久,骑兵队伍才全部奔驰过去。雷横刚刚从房顶跳到街上,步兵又开过来了。他们是专门搜捕纵火犯的,每两人一组闯进各家各户去搜查,其余的人继续往前走,继续去敲老百姓的门。他们都手握钢刀,把门砸得“砰砰”直响,口里还大呼小叫着,使整条大街,甚至整座县城都笼罩着一种恐怖气氛。
雷横懊恼地快步走进民食饭庄,还没来得及到内院去看一看吕知县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就见一大队士兵在一名军官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大声嚷嚷着闯进来了。
为首的军官一进门就大声吼:“吕民石快出来!你窝藏纵火犯该当何罪?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倒也罢了,若敢抗拒,全家人都免不了死罪!”
那伙士兵人数众多,个个凶神恶煞的。覃洁清和店里伙计根本阻止不了他们,看样子他们要来个彻底搜查,抓不到他们所要的纵火犯誓不罢休。
覃洁清知道这是有人制造的阴谋,今天是罗大拿约定的前来娶亲的日子,偏偏就有人纵火,彭得贵的人马就全城戒严搜捕所谓纵火犯,又偏偏认定纵火犯就藏在他们饭庄,指名道姓要抓吕民石,看来,他们抓纵火犯是假,抓吕民石去严刑拷打,逼他们同意把吕秀玉嫁给罗大拿才是真的,于是勇敢地站到军官面前质问起来:“你们凭什么说纵火犯窝藏在我们家里?你们说话也得有点依据。不要以为你们手里拿着刀,就可以随便吓唬人!你们有人看见了吗?”
“你们这里整天有许多鬼鬼祟祟的人进进出出,我们早就怀疑要出什么大事了,果然不出所料,今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是山里土匪在这县城安插的眼线,你这饭庄就是土匪探子的窝点,现在全城戒严,纵火犯不藏你们家里,还能藏到别的什么地方不成?快叫吕民石出来,不然,你就随我们去军营!”
绿营汛兵千总邓志祥的话证实了覃洁清的猜测一定没错。
覃洁清听了邓志祥的话,非常气愤:“你这是血口喷人!吕民石不在家!”
“好个不在家!不在家就躲得了吗……”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吕知县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从里院走出来,打断邓志祥的话,说了这么一句便哈哈大笑起来。
邓志祥不觉一愣:“你是谁?吕廷云不是已被毒箭射死了吗?你是不是假冒的?假冒知县大老爷可是件犯法的事哟!”
“没想到吧?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是毒箭?好哇,不打自招!你一定是参与策划了这起阴谋,不然,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是毒箭?”
“我这是听别人说的嘛。他们都听见了的。街坊里人们都说,吕廷云中的若不是毒箭,为何那么快就死了?”
“胡说!本官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为啥一口咬定说我已经死了?你以为我被射死了,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别这么咄咄逼人,在下好歹也是正七品把总,难道我会怕你不成?今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你就是游击将军了,也休想在这平南县城撒野!”
“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在下公务在身,还要搜查隐藏在这饭庄里的纵火犯呢!”
“他们巡检司的人就是专门干这种事情的。”吕知县看了看身边的王巡政,回过头来说,“他们搜查难道还不作数?告诉你,有本县在此,你们谁也别想胡来!”
“吕民石必须出来见本官一面,我有话要问他。否则,今后他便说不清楚!”
“我来了,有话尽管问!”
吕民石从内院走出来,邓志祥却什么话也没问,便下令将他抓起来,押回军营接受审问。可是两名五大三粗的士兵刚刚动手,就被雷横手指连晃两下,点了二人的穴道,使其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邓志祥呼地一下拔出刀来,用刀尖指着雷横厉声问道:“你是想找死了是不是?”
其它的士兵也都一齐握刀在手,横眉竖眼地瞪着雷横。
吕知县一把将雷横推到一边,用自己的胸膛挡着邓志祥伸过来的钢刀,大声吼道:“大胆!他官职虽然没你大,但他是皇上钦赐的委署骁骑尉。没有皇上的准许,我看谁敢动他一根毫毛!”
邓志祥见讨不了便宜,只好收起腰刀,说:“吕知县既然要全力护着这民食饭庄,我们也无可奈何。不过这纵火案能不能破,也是你份内的事,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哼,还什么爱莫能助!要不是你们带兵来这么一搅,只怕马上就能破案了!”
邓志祥带着那队士兵悻悻而去。雷横立即就给两名士兵解开了穴道。
原来,吕知县早就料到罗大拿要强娶吕秀玉为妾,必定会设计一个阴谋,使吕民石一家人不敢不依,所以这天他特地在官服里面穿了一件绵甲马褂,前心后背贴身处还有护心镜。官帽里也垫了一层绵甲,一般的弓箭是射不穿的。然后亲自率领一队人员去民食饭庄保护吕民石一家人。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抓住那名蒙面射手,要不然,就可以将这起纵火案、谋杀案弄个水落石出。
这次事件闹得平南县城家家户户都不得安宁,四家居民的茅屋被烧成一片白地。彭得贵的人马在县城里到处搜捕,几乎把平南县城弄了个底朝天,唯一没能彻底搜查的地方就只有民食饭庄,这使彭得贵又懊恼了一回,因为动了这么大的干戈,不仅没有杀得了吕知县,也没有找到石满山的影子,而且派去的杀手还差点被雷横捉住。
就在平南县城发生纵火事件的这天早晨,罗大拿随娶亲队伍乘坐一只大船,载着礼物从浔州府浔江码头出发,顺流而下。到了浔州与平南两地交界处的相思洲附近,突然,从江边的柳荫下驶出一条小船,船上四个人,头上都戴着黑布套,只露出一双闪着凶光的眼睛。每个人背后的腰带上都插着一把大刀。四个人将那条船划得箭一般的速度向前行驶。眨眼间就来到了大船跟前。船头上的一条大汉抛出一条带铁钩的绳子来。只听得“当啷”一声响,那铁钩一下子就牢牢地钩住了大船的船舷。接着,那大汉将两只船紧紧地系在一起。
大船上的三十多人立刻慌乱起来。其中有几个胆大的汉子和罗大拿的两名侍从,抄起抬礼物的木杠就来阻拦四个蒙面大汉上他们的船。哪知小船上一条大汉早已腾空而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船上。双方立刻斗打起来。接着,小船上另外三个蒙面大汉也先后跃上大船参与了斗打。大船上虽然人多,却不是那四个蒙面人的对手,只一会儿工夫,全被打得躺在船上爬不起来。两个侍从武功虽然不错,也没能坚持多久便被制服。
四个蒙面大汉把大船划到相思洲,把过礼的人全部赶上岸,只留下罗大拿和被绑着手脚的两名侍从在船上。
相思洲是浔江里的一块陆地,四面环水。这里江面足有三里多宽。江水十分平静,看不出在流动。四个蒙面人把船划到离岸七八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其中一个大汉对罗大拿说:“罗大拿,你知道老子为啥要打劫你吗?因为老子打听你好久了,你是一个很有钱的贪官。家中的银子堆成山。老子最恨那些敲骨吸髓、榨取民财的贪官,凡是贪官路过这里,老子就收他五千两银子的买路钱,多一两不要,少一两就砍头。今天只要你交出五千两银子,老子就可以饶你不死。你要钱还是要命?”
罗大拿跪在船上磕头如捣蒜:“好汉,我今天是去过礼,娶姨太太,只有礼物,没带银子。你说个地方,说个时间,回去后我一定派人把银子给你送去。我罗大拿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为首的蒙面大汉对另外三个人说:“你们搜。搜不出五千两银子,把这贪官扔到江里去喂鱼!”
罗大拿一听这话,十魂就丢了九魂,哀求道:“好汉爷爷,今天你就饶了我吧,我这是去娶姨太太。所带银两有限,而且是急需要用的。改天一定把银子给你送去,本府若说话不作数,天打五雷轰。”
为首的蒙面大汉说:“放你娘的狗屁!你光惦记着娶姨太太,却不想想我们惦记的是什么。老子只惦记五千两银子!看来,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考虑我们想的是啥!”
为首的蒙面大汉说完话,把罗大拿按倒在船上,将他的手脚绑起来,然后提起他的双脚,走到船舷边,把罗大拿的头齐肩没入水中。过了片刻再将他提起来,让头露出水面。罗大拿喘了几口气,刚说得“好汉……”两个字,他的头又被没入水中。过了片刻,又提起来,让他吐出喝进嘴里的水,喘上几口气,待他又求饶时,再将他的头没入水中。如此三番五次之后,罗大拿已经奄奄一息了,才将他提起来放在船上。这时,其余三条大汉已搜遍了船上所有箱子、袋子,只搜得一千一百两银子。看来,那一千两是礼金,一百两是用来杂项开支的。总共只有这么多了。
为首的蒙面大汉说:“罗大拿,还差三千九百两,老子给你记在这儿。”说着,踢了罗大拿一脚,“听清楚了吗?老子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好好记住。这浔江两岸,树是老子栽,路是老子开。你罗大拿无论从水上走,还是从旱路上过,都得交买路钱。过一次五千两。过两次一万两。老子既不会多收你一两,也不会少收你一文。你服气与不服气都得交。你们这些贪官都可以变着法儿整钱,难道老子们就不可以乱收费?”
罗大拿躺在船板上,声音微弱地说:“你们……是不是彭得贵……派你们来……来要银子的?”
为首的蒙面大汉发怒了:“你胡说什么!谁是彭得贵派来的?我们要他派?老子占山为王,占水为盗,专门打劫有钱人。你再胡说,老子一刀砍了你!就是彭得贵来了,我们照样向他讨买路钱。罗大拿,你给老子好好听着!你还欠老子三千九百两银子,下次路过这里,一定得补交。听见了吗?”说完,狠狠踢了罗大拿一脚。
蒙面汉子们把船划到江心,把船上的两顶轿子砸烂扔进江里,把礼物全部搬到小船上。然后四个人划着小船,那小船箭一般地向下游驶去,只一会儿时间,就消失在相思洲上那几十人的视线以外去了。
罗大拿万万没想到他设计的一箭双雕的方案会落空,经此一番折腾,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趾高气扬了。他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太嚣张了,就会有人恨你,就会有人想方设法收拾你。他现在怀疑的重点是彭得贵和吕知县。听那蒙面人的口气,极像是彭得贵派人来要回五千两银子的。从娶吕秀玉为妾的方面来想,又极像是吕知县和吕民石联合起来收拾他。当然,平时他罗大拿也得罪了浔州府的许多同僚。他们地位比他低,平日里没少受他的气。他们肯定是敢怒而不敢言,一伙人商量起来整他也是可能的。所以,自从轿子被砸,礼物被抢,娶亲的人被打,罗大拿再也无脸面提娶吕秀玉做姨太太的事儿了。
彭得贵听到罗大拿娶亲路上被蒙面人劫持挨整的消息后,非常震惊。心想,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罗二府下手?又听说劫匪只有四个人,立刻就想到了石满山。石满山有四个亲兵,其中一个被杀死在平南监狱。剩下的三个加上石满山,不正好是四个人吗?这下子他终于明白了,这事儿准是吕廷云支使石满山干的,说明石满山确实还藏在吕廷云的县衙。但是县衙内有他彭得贵收买的奸细,为什么奸细就没有发现石满山四人的踪迹?县城内他曾经以各种名义派人仔细搜查过,也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他始终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听说劫匪指定要五千两银子的买路钱,便断定是吕知县想嫁祸于他。关于五千两银子,他却又无法去和吕知县对质,这让他品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的滋味。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吕知县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决定立刻去向罗大拿说出他心中的疑虑,免得罗大拿怀疑是他干的。不过他转念一想,还是不去解释的好,有些事情你越解释越会把事情弄糟,并且他很快又想到,罗大拿和吕廷云长期打交道,不会不知道吕廷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最应该怀疑的就是吕廷云。有机会的话,把石满山的情况向罗大拿介绍一下,也许罗大拿就不会怀疑他彭得贵了。
几天以后,覃洁清欣喜地告诉吕秀玉,罗大拿遭到了应有的惩罚,吕知县终于斗败了罗大拿,罗大拿再也不敢到饭庄里来放肆了——当然,覃洁清还不敢把石满山做的事讲给孩子们听——吕秀玉的心里才安稳了些。
不过父母做主,给她与陈思富定了亲,在她的心湖里激起了阵阵涟漪。从此她的心里再也不是那么平静。陈思富大她两岁多,和她哥哥一起来家中玩过几次。人长得很帅气。据说在学宫里,就他和吕兴居两人成绩不相上下,是顶尖儿的两棵好苗子。现在经过这么一闹,使得她的心思有好大一部分在陈思富的身上了。陈思富也不再随便到她家来玩。有一点让她不明白的是,父母和吕知县在悄悄议论陈思富的身世,好像有什么问题。看得出来,父母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这种关心似乎有一种忧虑在里面。这种忧虑带给她不小的影响。
有一天,吕秀玉忍不住去问覃洁清:“妈,你们好几次在议论他,他家到底有什么问题?开始你们说他诸般都好,后来你们的言语中好像有许多忧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覃洁清说:“你这孩子,大人说话你咋能偷听?”
“妈,你们说的是他嘛,我咋能不关心?”
覃洁清撒谎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他家太穷了点。他两岁多就死了父亲,现在就他母子二人。他妈那天来城里穿的那身衣服,我们都感觉得脸上无光。她儿子订亲,不但没送什么礼物,走的时候,我们反而送她许多东西。你看这亲结的太有点让别人说闲话了。”
“妈,你咋能这样说呢。天下发财的人家不难找,品貌端正的才是难得的。那天你和爹不是都同意的吗?一见人家穷,就反悔了。几年前我们家不也是那么穷吗?可现在呢?品貌差的,你要叫他端正起来,那就太难了。我们家现在什么都不缺,资助人家一点又何必计较呢。再说,我们不说出去,谁知道?”
“玉儿到底是读过书的,明理儿。你这么说,妈也就放心了。妈担心的就是怕你将来说爹妈给你订了门穷亲。”
平南县署背靠城隍岭,从县衙大堂出来,过了仪门、正南门、就是十字街。民食饭庄就在十字街与一甲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地处县城的中心位置。离县衙也只有一箭之地,无人敢在这里撒野和作案。客商们在这里吃住都十分安全,所以东来西往的人多在这里集散。居住在这里的人消息也最为灵通。
这天,覃洁清与女儿吕秀玉正在说话,店堂里的食客们突然哄动起来,纷纷传讲说,学宫里出事了,童生们在打架。有个叫吕兴居的童生被打得鼻青脸肿。覃洁清和吕秀玉听了都急得不得了,立刻就叫吕民石到学宫里去看看。
学宫设在状元街明伦堂内。从民食饭庄到明伦堂,要经过一甲街和二甲街,需走很长一段路。吕民石赶到时,明伦堂大门已关,不准非学宫人员进去。他只好焦急地等待里面有人出来时,再详细打听吕兴居被打的情况。
上午,吕知县刚刚审理完一宗汉族豪绅欺负几家瑶民的案子,就接到学里公差的禀报,学宫里几个汉族童生殴打一个瑶族童生,学里老师不知如何处理,搞得学宫里乱哄哄的,童生们无法读书。吕知县听了非常气愤,立刻就带了几个人和学里公差去学宫平息事态。
吕知县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学里老师整天都干些啥?为啥会出现这种事?出了事还不知道怎么办,真是岂有此理!”
学里公差说:“一言难尽,这事儿确实不好处理,两位学里老师也很着急。”
“童生打架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到底啥原因,你说出来我听听!”
学里公差说话吞吞吐吐,不着边际,吕知县有些生气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本县问你话呢!”
“两拨子童生在打架。牵涉到许多人,所以不好处理。”公差说。
“两拨子?真是胡闹!”吕知县一听是两拨子,而不是两个童生打架,心中非常气愤,“你们学里老师平时是怎么管教的?”
学里公差担心训导会受处罚,尽量为其开脱,回答说:“他们也尽心了。那些童生不好管教,有的童生,亲爹是里正,平时就在乡里横行惯了,他们也学了样。更重要的是,瑶族、壮族、汉族等各个民族的都有,他们之间千百年来就水火不容,弄在一起,咋能不打架斗殴?依小人拙见,不该在这学宫里弄个大杂烩……”
“糊涂!”吕知县发火了,“你还真是小人之见!本县倡建这所义学,就是为了培养地方人才。他们中大多数将来都要成为地方里甲的后备人选。其二就是要化解民族之间的冤仇,世世代代和睦相处。至圣先师的仁爱是为整个华夏民族设想的。这里历来是多民族杂居,不解决这个矛盾,这里何时才能平静,何时才能繁荣?”
一路上说着话,早已到了学宫。学里老师一看吕知县到了,赶忙齐扑扑涌过来施礼。
吕知县挥挥手,说:“都到明伦堂去。”
明伦堂是学宫里的大礼堂,专用来每年春秋二季举行祭孔活动的。吕知县初来这里时,把学堂就设在明伦堂里,随后又想方设法扩建了一些房舍,使整个学宫的规模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大。
学宫从明朝起就由官府划拨了田产。田产的税收就用于学宫先生的束金及各项杂费的开支。但是几十年来,由于战争和土匪的骚扰,这里人口大量外迁和死亡,田地无人耕种,租税自然就收不起来。吕知县为了办学,就将全县原来所收课税中的“耗羡”一项用来做办学经费。
所谓“耗羡”,是历代以来官府的一种陋规,即征粮食,怕漕运时有损失;征银子,怕火耗有损失,于是在正额之外,加收粮食和银子,叫做耗羡。耗羡,每地丁银一两,加征五分到一钱几分,粮食一石加征二升到一斗几升。这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实际上,这笔耗羡并不归公,完全入了州、县官员的私囊,成为公开的、照例的好处,有时候,这种额外的陋规,甚至超过正税的十余倍之多。吕知县一上任就纠正了这种做法,把耗羡的征收控制在比较合理的范围之内,而且这笔钱只能用于办学,不准落入官员的腰包。等地方经济繁荣起来后,再彻底革除这种陋规。当学里老师和童生们都在明伦堂坐好以后,吕知县便叫训导蒙正洪讲述两拨子童生打架的起始经过。
原来,学宫里总共有五十几名童生。之前,平南县只有三所私塾,学生不足十人,而且时办时停。现在学宫里新招的童生,几乎都是一字不识,从训蒙开始,这些童生年龄都偏大。大的十八岁,小的也在十二岁以上。这里民风刁顽。这些童生因为过去的成长环境极为不好,地方豪强经常欺负贫弱百姓,各民族之间,甚至同一民族不同姓氏的宗族之间,经常为一些小事而发生群殴事件。在这些孩子身上种下了顽固不化的劣根。到了学宫,就常常大欺小,强凌弱,汉族童生欺负壮、瑶等少数民族的童生,以及官员、豪强家庭的童生欺负平民百姓家庭的童生。这次事件,就是五个汉族童生欺负三个瑶族童生,其原因是罗绫里里正黄国贤的儿子黄在栋,看到瑶族童生吕兴居和汉族贫困童生陈思富备受学里老师关爱,心里很不服气。以他为首的富家子弟认为,自古以来,穷人的孩子就低人一等,少数民族的孩子是异类,他们在学宫里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学里先生怎么能够把他们视为掌上明珠?有一次黄在栋回家,把学宫里的“怪现象”向他父亲黄国贤说了,黄国贤听后大发脾气,他认为学宫里头是在“胡球搞”。他认为这个世界不讲等级,不讲尊卑,就要乱套。他的言论大大地助长了黄在栋的不满情绪。
黄在栋回到学宫后,就挑动另外几个汉族童生去找吕兴居和陈思富的岔子。那几个童生本不愿参与的,他就说他们是孬种。那几个童生惧怕他汉大力粗,就假意表示支持他,于是这天黄在栋故意撞了吕兴居一下,反过来却说是吕兴居走路故意去撞他,就和吕兴居打了起来。他俩年龄、个子都差不多,但是吕兴居文弱些,也不愿意和他打架,挨了两拳后还是忍着。黄在栋便以为吕兴居软弱好欺,又是瑶族童生,便又接连打了几拳,打得吕兴居鼻青脸肿。他本想“惩治”了吕兴居,改天再去“惩治”陈思富,没想到吕知县却来插手解决这件事情。
吕知县弄清了事情发生的原因后,用沉重的语调说:“你们都还记得本县开学那天说的话吗?本县千方百计让你们免费入学,提供食宿、膏火费用,不是让你们到这里来拉帮结派、打架斗殴、以强凌弱的。你们中一部分人将来可能会谋上个一官半职,一部分人只能开个学馆,或代别人写点什么。不管将来你们干什么,总算是多了一种谋生的技能,既有益于自身,也给别人以方便。从我们这个学宫里走出去的读书人,决不能成为敲骨吸髓的贪官!也不能成为欺贫凌弱的恶霸!所以我曾经给你们说过,你们在学好儒家经典的同时,可以读一读杜工部的那几首诗。你们一定要有杜工部那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你们来自各个里甲,来自各个民族,你们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你们应该做同窗好友,你们应该成为相亲相爱的兄弟。民族之间没有贵贱之分。我们同属于华夏民族。华夏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同胞共同创造的。万里江山富饶的田园是各民族同胞共同开发的。各民族百姓好比是同一个祖宗下面的堂兄堂弟,我们应该和睦相处,为什么要分出个彼此?不管是官绅的子弟,还是平民的子弟,你们在这个学宫里读书,地位就是平等的。等到三年一次的科考了,那时才决定谁尊谁卑呢!
“这次黄在栋打伤吕兴居,仅仅因为吕兴居是瑶族子弟,是普通百姓的子弟。黄在栋自认为自己是汉族人,是官绅子弟,就可以随意去欺负人家。头脑中的这种劣根不剔除,今后还会闹出许多事端来。几年前,本县就责成你们学老师,每隔半年给你们讲一次昭君出塞、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可是你们有些人冥顽不灵,仍在坚持民族对抗,富贵、贫贱的错误观念。汉藏和亲带给了藏族经济文化的发展;昭君出塞使北方边疆出现了三边无犬吠之警,黎民无干戈之役,人民炽盛,牛马遍野的和平景象。这有什么不好?这次黄在栋带头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玷污圣堂,决不轻饶!”
吕知县越说声音越高,说到最后,声音激昂,一字一句震得屋宇嗡嗡作响。突然,他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大声吼道:“黄在栋,站出来!”
黄在栋十八岁,身材魁梧,一脸横相。他父亲黄国贤当了十八年里正,在罗绫里辖区内甚是威风。黄在栋读过四年私塾,又在这学宫里读了四年,却一点长进也没有。整天只热衷于拉帮结派,欺负别的童生。初时,只是背着先生干坏事,现在他大哥中举后在贵县当了县丞,便不把学里先生放在眼里,肆无忌惮地在童生中称王称霸。他读书虽没长进,但活动能力很强。因为他家有钱有势,他小小年纪已开始和衙门中的一些官员来往,只惧怕吕知县一个人。现在偏偏吕知县亲自来处理这件事,听到吕知县叫他站过去,只得规规矩矩地走过去,在吕知县对面垂手而立。吕知县将他看了片刻,问道:“黄在栋,你知罪吗?”
黄在栋从小就看惯了他父亲解决纠纷和处理案件的情形,知道受审人应该持什么态度,立刻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小人知罪,罪该万死!下次再也不敢了!”
吕知县用平和的语调说:“你虽罪不该死,但罪孽不轻。这平南经过本县千辛万苦,历时五年多时间的治理,刚刚有个眉目,像你这样胡闹下去,不是要毁于一旦吗?你已经十八岁了,不是个小孩子,又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应该明白事理。可你就是恶习不改,与本县所为背道而驰,本县所秉持的,正是你所摈弃的。看来,你是故意要和本县作对了。你在这学宫里已经成了一匹害群之马,是专来捣乱的。自古治乱用重典,这学宫里是留不得你了。”说完,久久地凝视着黄在栋。
黄在栋见吕知县刚才威风凛凛,语调激昂,当自己站在他面前时,语气却十分温和。心想,吕知县心中一定还念着他父亲自任里正以来,年年积极上缴租税的功劳,顾及到他大哥的脸面。毕竟他大哥刚中举人当了县丞,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虽然吕知县把事情说得十分严重,火气也特别大,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还是要不了了之,做个人情。这是官场上惯用的伎俩,一看就知道。
黄在栋正在那里想当然的时候,忽然吕知县在案桌上“啪”地一巴掌,大吼道:“拉出去,重责二十大板,逐出学宫!”
吕知县话音刚落,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就奔上前去,从两边架住黄在栋的胳膊,拖起就走。到了明伦堂外,将他按倒在地,噼噼啪啪地就打了起来,打得黄在栋喊爹叫娘、屁股开花,两名行刑的衙役也毫不手软,直到打够了二十大板方才罢休。
处理完黄在栋打人事件后,吕知县又立即带上人马到罗绫里去调査里正黄国贤的事情。
黄国贤是上几任知县连续任命的里正,现在仍然是里正。过去因他治理地方手段残忍,穷人和瑶民忍了又忍,不敢反抗,上缴课税比其他各里完成得好,完成得快,所以一直当了十八年里正,如今还在任上。但他当的时间长,贪污的也最多,老百姓反应也最强烈。年初,他大儿子当了贵县的县丞,更不可一世,在罗绫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竟然下令治下的老百姓,把吕知县请求朝廷宣布三年免征的课税补交上来。吕知县听了老百姓的控诉,非常气愤,立即派人传黄国贤到县衙问话。
黄国贤刚刚五十岁,身材粗壮,精神饱满。他弟兄众多,又善于巴结上司,所以十八年来一直担任里正,横行乡里。以前,每任知县初来平南,他都要送上一笔可观的银子,因为里正的任免权在知县手里。吕知县初到平南时,他也“孝敬”了一千两银子,可是吕知县分文不取,还委婉地教育了他一顿,当时他认为当官的没不如此,嘴上都标榜清高,暗中无不敲骨吸髓。他想,可能是自己话说得不够委婉,方法不够妥当,数目不够可观。过了几天,便带上三千两银子去见吕知县。吕知县长叹一声,心想,官场陋习真是积重难返啊!可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心好意来送礼,不能让人家太难堪,于是冲他一笑,二话没说就收下了。过了片刻才对黄国贤说,眼下办学正需要银子,就算是黄国贤乐捐的,功德碑上会刻上他的名字。黄国贤心想,那都是借口,天知道他能拿出多少来用于办学,只要吕知县收了银子,他这里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下去。只要能继续当里正,不出一年,就可以弄他几个三千两银子回来。于是笑着说:“现在这银子是大老爷您的了,如何支配也是大老爷您的事,千万不要说是卑职乐捐的。”哪知吕知县一上任,就来个钱粮三年免征,他预期的目标就成了泡影。于是今年年初,他就迫不及待地私定规矩,要老百姓补交三年所免钱粮,在罗绫里搞得民怨沸腾。老百姓不知道是黄国贤所为,还以为是吕知县耍的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