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知县为了恢复县城商业,亲自给最先来县城开业的十家商户题写对联、招牌的招儿确实灵验。几个月内,平南县城的状元街、一甲街、二甲街、十字街等几条主要街道都有了各种各样的店铺、饭庄、酒楼、茶馆等。商业很快就繁荣起来。后来的虽没那么多时间再去祝贺,但全都免征他们一年的各种课税。商家们无不欢天喜地。
随着人口的大量迁入、增多,这里的餐馆、旅店及各种商铺,如雨后的春笋般冒了出来。眼看着县城的商业形势越来越好,吕知县心里正感到欣慰,这天却突然有人跑来报案,说驻防汛兵在二甲街一家餐馆闹事,打人。砸坏店内财物,闹得不可开交。
吕知县听到禀报,肺都给气炸了。好不容易才把这里的商业恢复起来,发展势头良好,让他们这样胡闹下去,谁还敢在这里做生意?弄不好,又会迫使他们一哄而散,搬回原籍。使这里和从前一样,成为一座空城。于是立刻命令孟刚带领兵房衙役去协助巡检司的人前去抓捕肇事者。
巡检司专管地方治安,负责人称之为巡政。吕知县担心这些人对付不了那些骄横的汛兵,便带上雷横和一班衙役前去助阵。
原来,彭得贵将秀水岭的人马分出六百驻防各瑶口以后,剩下的三百士兵便移驻城内的旧罗城,和原驻城内的人马一起继续负责县城的防务。起初彭得贵被吕知县的智慧和能力所折服,尚能约束部下遵纪守法,后来受了罗大拿的挑拨离间,又给他配备了一名师爷,就不把吕知县放在眼里,还悄悄把各瑶口的驻军调回一部分到县城。这调回的三百人马最为凶悍,在瑶口时就已经很不安分了。回到县城后,县城的秩序就开始乱了起来。
自从吕民石在县城开起第一家餐馆以后,不少担负巡逻任务的营兵就常常到餐馆里去吃点什么。后来餐馆开的多了,许多没担任巡逻的营兵也偶尔去加个餐。由于驻防部队军官从上到下层层克扣军饷,士兵们平时的伙食特别差。当兵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虽然好长时间没打过仗,但平时要操练,要加固城墙做体力活,伙食太清淡了怎么行?从前身上有个一分半文的没地方用,现在有了餐馆,便常常抽个空去解解馋。但是去过几次之后,身上可怜的几个钱就用光了,于是就吃欠账,实际上就是想白吃白喝。开餐馆的人都是很看重利益的。吃了不给钱,那餐馆如何能继续开下去?先前去的吃了不给钱,老板看他们是军人,拿他们没办法,只得记个账在那儿。那样的人多了,餐馆没了本钱,用什么去进货?再说,那么多士兵,今天这几个来,明天那几个来,一个老板哪里记得了那么多面孔?即使有账本在那儿,也不知道人家报的是真名儿,还是假名儿,以后人家不主动来结账,你找谁要去?所以后来老板们都是先给钱,再拿酒菜给顾客们吃,于是就有那些横蛮无理的士兵耍起横来。
这天,聚贤饭庄来了五个士兵,个个五大三粗,面目凶恶。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在板凳上一坐,其中一个便吼道:“小二,快拿酒肉来!”
店小二走上前去问:“军爷要多少酒,多少肉?”
为头的军官说:“先拿三壶好酒,十斤牛肉!”
店小二说:“军爷,我们店里的新规矩,先给钱,再拿酒肉。我们店小,底子薄,再欠不起账了。”
“屁话!老子们喝得下酒,吃得下肉,还给不起钱?没钱还有这个东西呢!”军官把腰间的钢刀抽出来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两眼瞪得牯牛眼睛般大。
其余四个士兵也一齐把钢刀往桌子上一摔,乱嚷嚷道:“这玩意儿还不够老子们吃喝一顿么?”
店小二忙陪笑脸:“军爷,小的做不了主,得先去禀报老板。”
“快去快来!你那老板来得慢了,小心老子们把这店给砸了!”
军官的话音刚落,四个士兵便立刻帮腔:“就是呢,再不拿酒肉来,老子们就把这破店给砸了!”
许老板听到外面闹得凶,立刻跑出来问:“小二,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说:“这几位军爷要三壶酒,十斤牛肉。他们没钱,要拿他们的战刀做抵押。小的做不了主,他们便闹起来了。”
许老板一听几位士兵用刀换吃的,便走上前去说:“军爷,你们怕是说笑儿吧。这刀是你们的作战兵器,怎么能拿来换酒肉?再说,我们拿来也没用。还是给现钱吧。”
“屁话!有现钱老子们还用费这么一番唇舌?你以为老子们真是要拿刀换酒肉?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不欠账,喝不上酒,吃不上肉,老子们就要拿刀割你身上的肉!你听明白了没有?”军官说完话,两眼紧紧盯着许老板。
许老板说:“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儿过分了。我们开这店是知县大老爷特许的,还给我们题写了招牌。那就是说,要受他的保护。只许开好,不许开砸了。以后要交税的。开砸了税款从哪里来?以前你们的那些弟兄吃欠账,眼看就要吃得我们关门了,所以才立了新规矩。现钱买现货,走遍天下都是这个道理。军爷,实在对不起,这酒肉我们也要现钱才买得来。”
军官“啪”地在桌子上一巴掌,拍得桌子嘎吱嘎吱直响,接着吼道:“老子们管不了你那么多!老子们驻扎在这里防土匪,防瑶变。要不是老子们日夜守在这里,你们的酒肉还不是要遭土匪给抢了?土匪不但抢东西,还杀人,烧房子。与其让土匪给抢了,还不如让老子们吃喝,这道理难道你还明白不过来?快把酒肉给老子们拿来,少在这里绕舌头。也别把县官给搬出来吓唬人。老子大小也是个官!”
许老板说:“军爷,你们在这里防土匪,防民变,自然是辛苦的,但是你们士兵有饷银,军官有薪俸,咋会没银子花呢?我们开店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我们不是你们军队请的厨子,这里也不是你们的伙房,咋能吃了不给钱?”
“老子忍了又忍,你倒给老子硬起来了!你到底给不给?”军官说着,一把抓住许老板前胸的衣服,劈脸就是一耳光,打得许老板眼冒金花,鼻流鲜血。
许老板说:“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小二,去告诉他们长官,叫他们长官来看看,他们带的就是这种兵?”
店小二站着不动,他知道许老板说的完全是一句废话。他怎么敢往军营里闯?去了也是白搭。只好硬着头皮去劝那军官别打人,他立刻就去弄酒肉来。
军官瞪着一双眼睛说:“这还差不多!你这****老板还要什么王法,老子这拳头就是王法!还******要去叫什么长官,老子就是长官!”说着,又给了许老板一记耳光,才松开了手:“早点给老子拿酒肉来,也免得老子动手嘛。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许老板和小二垂头丧气地走进厨房,过了许久小二才拿了一壶酒,端了一盘子牛肉来放在桌子上,低声下气地说:“军爷,酒肉就只有这些了,是否再来些米饭和素菜?”
军官劈脸就给了店小二一巴掌:“你们这些人硬是吃硬不吃软么?这就是你们故意要惹老子生气发火了!”说完,拿起刀在店堂里乱砍起来。那些桌子、板凳都遭了殃。每一样都砍得刀痕累累,不成个样子。只有他们五个人坐的那张桌子和四条板凳没有过刀。
许老板心疼得立刻跑出来跪着给他们求饶:“军爷别砍了,别砍了!我去给你们想办法!”
“哼!现在学乖巧了?你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碰南墙不回头!一开始就老老实实的,何至于此!”军官翻着眼睛一边说,一边回到座位上坐下来,“你刚才还把知县大老爷和老子的长官给抬出来,以为老子就怕啦?老子最恨的就是这些人。克扣军饷,压榨老百姓。还要老子们防土匪,防民变。我看他们就是土匪。像他们这样整下去,不民变才怪呢!”
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块肉,军官对四个士兵说:“兄弟们,你们说,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好?土匪就是过的这种生活!”
四个士兵笑了笑,没做声,过了一阵,其中一个士兵说:“大吃大喝当然好,不过总爷,你还是小声些。说这种话,官府知道了要杀头的。”
军官说:“他些个杂种还敢去告老子?告了老子也不怕!把老子逼到绝路上了,老子还真要去当土匪!不,是侠客。替天行道的侠客!专杀天下贪官。你们敢不敢跟大哥一起干?”
“敢!”四个士兵一齐说。但声音很小。
几个绿营汛兵刚刚喝完酒,吃完肉,军官叫喊着“老板,快拿酒来,快端肉来!”就见门口冲进一大群巡检司的人来。军官虎地站起来,握刀在手,自言自语似的说:“哼!这狗杂种还真敢去报官!等老子收拾了这些官府的狗腿子,再来毁了这个店,叫他有好果子吃!”说完,就摆开架势准备迎战。
王巡政厉声说:“要收拾我们,怕你没那个能耐!还想毁了人家的店,只怕你没那个机会了!”
军官是县城驻军中的一个百夫长。那四个士兵是他的亲兵。他是行伍出身。也就是说,他是靠军功升上来的,所以很有些本领。在他的心目中,那营千总彭得贵都是狗屁不值,他根本就瞧不起。彭得贵啥本事没有,因为有银子,却当了他的顶头上司,正六品营千总,长期克扣军饷,把自己养得肥肥的,肥得流油,像他们这些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战场上冲锋陷阵,平时巡逻和修筑寨墙,十分辛苦,却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于是常常背地里和几个铁杆儿兄弟们一起议论,不如啥时候瞅个机会把那贪官给杀了,然后拉起队伍上山当土匪。只可惜这里虽然大山很多,却离家乡太远,人生地不熟,杀人也不是好玩的事儿,于是就时常拿日子过得舒心的人出气。他认为吕知县对那些商家那么好,一定是官商勾结。吕知县不收人家的税,一定是那些商家来这里时“拜了码头”,悄悄给吕知县送了许多银子,吕知县一边收贿赂,一边免人家课税。凡是当官的,个个都是黑心肝,不可能有什么好人。所以他对当官的恨得咬牙切齿。
这位军官叫石满山,他见王巡政等人都没拿刀,也就把本已拿在手里的刀又插回刀鞘里。他想,不用刀是最好不过的。战得过,就逃跑回军营;战不过被抓住了,也不会判重罪。自己只不过打了人,损毁了一些东西,到时候编个词儿糊弄一下,也不会有多大的事,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王巡政进门后向四下里张望了一回,见好些桌子和板凳被刀砍过,便指挥大家扑上去抓人。他第一个扑向石满山。哪知他根本就不是石满山的对手。斗了不到三个回合,就被石满山一脚踢翻。其余的差役也斗不过四个士兵,一会儿时间就被撂倒了好几个。五个人一声吼,立刻乘机夺门而出。
五条凶汉刚刚奔出门来,恰好孟刚率领兵房一班人员赶到。孟刚见五条凶汉向旧罗城方向逃跑,知道他们要回军营,立刻指挥一班人员拦住他们的去路。
石满山跑在最前面,正好遇着孟刚。
孟刚挡住他的去路,大吼一声:“站住!”
石满山也吼道:“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开!”
两人互不示弱,便立刻斗在一起。其余的衙役也将那四名汛兵团团围住。双方斗了多时,却是势均力敌,谁也把谁没办法。
就在这时,雷横赶来了。他先将四名汛兵逐一制服,交由衙役们押着,然后才去协助孟刚。
石满山虽然武艺十分了得,但两手难敌四拳。几个回合之后,却又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心想酒里被人下药了。就因这一阵眩晕,被雷横一脚放倒,孟刚立刻扑上去将他摁住,雷横趁机走过去将他的双手反剪起来,用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许老板确实在石满山等人的酒里放了点药,但药量很轻。只有一种喝多了走路不稳的感觉。他怕把五个人都蒙倒在店里,传出去坏了名声。只有开黑店的老板才干那种事。他只想让县衙派人来把他们抓去狠狠教训一顿,以儆效尤。
五名凶汉刚刚被制服,吕知县就赶到了。他到店里去看了看,对许老板安慰了一番。走出店门时,怒气满胸,心想,有这样的军队驻扎在这里,早晚还会惹出大祸来!吩咐王巡政派人立刻去通知凡是有吃欠账的店铺老板,亲自拿上账本到县衙去听候处理。然后忿忿然回到衙门。
好多饭庄、酒楼、商铺的老板,一听说这边在抓吃欠账的汛兵,早就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宾至如归饭庄老板何必说:“我的饭庄马上就要关门了。这些当兵的来了,只管好酒好菜的吃。吃完了,喝足了,把嘴巴一抹就要开溜。向他讨钱时,随便说个名字叫你记着,说要等到发了军饷再来付账。天知道他报的是真名还是假名!就是真名,他不主动前来付账,你还能跑到军营里去讨要?你要说句给现钱的话,他便拔出刀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里直打寒噤,还敢再说句什么?我真想明天就搬回浔州去!不知徐老板和王老板店里情况咋样?”
徐老板忧心忡忡地说:“咋不是嘛。我那里欠账的名字都写了一大本了。这饭馆是没法再开下去啰!你说要搬回老家去,哪里那么简单!回去重起炉灶还得花钱。现在钱都叫当兵的吃进肚子里去了,还能叫他们给吐出来?当初我们就不该来这里做生意。”
王老板说:“后悔有什么用!马上关门,停止营业,这才是上策!”
大家正议论纷纷,愁眉不展,就见巡检司的人来传话,知县大老爷叫他们带上账本去县衙,于是大家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
吕知县巍然坐在大堂上,凤眼圆睁,重重地将惊堂木一拍,怒吼道:“大胆狂徒,还不快从实招来!为何要打人砸店?你是故意要和本县作对吗?”
石满山听了吕知县那威严的吼声,脸上并无一丝害怕的表情,反而大声说:“知县大老爷,你能不能先回答在下的一个问题?若愿意回答,你要知道的事情不需多问,在下会毫不隐讳地全部掏出来说给你听。你看咋样?”
吕知县心想,这汉子还很有点江湖好汉的气度,于是说:“好吧。本县在这儿听着呢。”
石满山说:“我们这些保境安民的兵士,白天要操练,要修补城墙,晚上还要巡逻,这辛苦我们暂不去说它。我们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还能忍受。可是一日三餐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有人问过吗?我们来这里驻防,不仅是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也保护了你这衙门里大小官员的生命安全。那一年土匪攻破县城,杀了知县老爷一家大小,抢了许多商铺财物,你不会不知道吧?历任当父母官的知县老爷,只知道从老百姓身上搜刮钱财中饱私囊,却舍不得拿出点银子来改善一下我们这些士兵的生活……”
“大胆!“吕知县身边的吕悝发火了,”今天是太爷审你,还是你审太爷?你是被抓来交待罪行的,扯那么远干啥!依我看,先打你五十大板,你才会老实!”
“别别!你别插话,让他继续说下去。”吕知县向吕悝做了个不要插嘴的手势。
吕知县见石满山敢说实话,心中的怒火反而消了许多。
石满山继续说:“知县老爷,说实话,我手下百十个弟兄,那年在清剿大瑶山土匪的作战中,个个奋勇当先,没一个孬种。多次剿匪,你看哪一个身上没有几道伤疤?大家都是舔刀尖上人血走过来的汉子,近几年来没事了,竟然连饭都吃不饱。每顿的菜汤里连一点油腥儿都没有,闻着那满街飘来飘去的香味,哪一个心里不是像有千万只馋虫在爬?你这当父母官的,却官商勾结,他们来这里做生意,先拜了你码头,送了你银子,你便下令不收他们的税,你们双方的日子都过得滋滋润润的,我们不来吃你们的欠账,难道让我们去祸害老百姓?人人都是父母养的,我们的爹妈也是穷苦老百姓……”
“住口!尽是一派胡言!我看不打你三百大板,你是不会老实的!”吕悝怒气冲冲地说,“你抓住什么证据了吗?这公堂上不是你信口雌黄的地方!”
徐老板、王老板、何老板等十几个做生意的老板也一齐吼了起来:“打他嘴巴!我们什么时候官商勾结了?我们什么时候给太爷送银子了?你白吃我们的,白喝我们的,不想给钱也就罢了。还编出这些话来毁太爷的清白,损我们的名誉,这还叫人吗?打!打!狠狠地打!”
吕知县又做了个制止大家插话的手势:“不要打断他说话!我倒要听听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话要往外倒。石满山,你继续说,本县喜欢听你这些话!”
石满山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惹怒了十多个做生意的老板和老板娘,大家吼着要打他的嘴巴。吕知县却制止大家插话,说他喜欢听石满山的那些话。这让石满山十分疑惑,心想这县官倒很特别,老子揭他的短,他倒不生气,还说喜欢听。这到底是咋回事?于是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一下吕知县,然后说:“既然你喜欢听,那我就老实不客气了。我才不怕你们这些文官坏心眼儿多,会做戏,先装什么狗屁礼贤下士,从谏如流,等我把话说完了,再下毒手进行报复。老子好歹也是个官儿,做的那点儿事情够不上杀头。你们真是要耍什么手段,把老子给黑了,老子也不怕。倒是真遇上土匪来了,看哪个弟兄肯为你们卖命……”
“胡说!”吕悝上前几步指着石满山说,“你还真是把我们太爷的一片好心给当成了驴肝肺。我们太爷是那种人吗?你小子别在这儿瞎猜。少说那些威胁太爷的话。谁要对你下毒手?你吃了酒菜不给钱,还打人,毁别人的财物,难道不该抓你?打你三百大板算是轻的!你别以为土匪来了,我们就怕了,告诉你,太爷身边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不差你一个。也不缺你那帮弟兄……”
“别说了!还是让石满山继续往下说。你先去把各位老板的欠账统计起来。”吕知县再一次制止吕悝插话,给他找了个差事做。
石满山心里想,今天算你运气,给了老子一个说话的机会来提醒你,要不然,这些话在心里憋久了,憋出了毛病,说不定哪天老子就要率领弟兄们杀了你们这些贪官,然后上山当土匪。但他再是如何鲁莽,这造反的话儿还是不敢当众说出来的。他不知道这吕知县到底是将军头上能跑马,宰相肚内能撑船呢,还是城府太深。等到把心里话全部倒出来,然后再抓辫子,挑漏洞治罪?他猜不透眼前这位知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好横下心来继续往下说:“知县老爷,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说,你既然要套我的话,我就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一颗都不让它剩。说实话,让弟兄们到馆子里吃东西不给钱,全是我的主意。我是看着弟兄们一个个精壮好汉,被饿得面黄肌瘦,心里不忍,才让他们这样干的。他们身上确实一分半文都没有。上面七八个月没发饷了,他们不吃欠账吃什么?我这官儿虽然小,但他们毕竟是我的部下,我的弟兄。我不为他们着想,谁为他们着想?土匪来了,他们总得有点力气才能上前拼杀嘛。你们这些官员,又想马儿跑得好,又不想给马儿吃把草,见了银子只晓得往自己腰包里装,你看那些做生意的,刚来这里开业,你又是前去祝贺,又是给他们题写招牌,还不收他们的税。让他们又风光,又赚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远远近近的商人,像苍蝇闻到了臭肉味儿似的往这里赶。这种景象叫我的弟兄们如何看得下去?”
“放你的狗臭屁!”徐老板的妻子再也听不下去,大声说,“老娘们的日子硬是像你说的那么好过?老娘天不亮就起来蒸包子做馒头,做的菜汤深怕不合顾客的口味,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累得老娘腰酸背痛,晚上又半夜了才关门休息。你以为我们那钱硬是好挣?还把老娘们比做苍蝇。真他娘的缺德!各位老板哥弟们,打他的嘴巴!”
“打他的嘴巴!”老板娘们群情激愤,一片声地喊打。
吕知县将惊堂木拍了一下,大声说:“大家不要激动。让他继续往下说!”
老板和老板娘们一片声地吼着要打石满山的嘴巴,石满山却无动于衷。大家安静下来后,他又继续说:“你们的日子要真是不好过,还整天那么高兴干啥?见了客人,就像见到相好的来了那么高兴,却不知道老子们心里如何难受……”
“打!打!他那张嘴非打不可!”众老板娘又是一片声地嚷。
吕知县将惊堂木连拍几下,大家才安静下来。
吕知县说:“石满山,说话就说话,不要伤害人!对做生意的人来说,顾客就是上帝。你态度不好,谁愿上你的门?你那种说法太不妥当了。有什么话,快继续往下说。但是不要再说脏话,不要再说侮辱人的话。”
“那我就先向各位老板娘赔个不是,我错怪你们了!”石满山说,“事情是这样的,以前,我这心里很不好受,所以才叫弟兄们到餐馆里去吃欠账,去赊东西。当时我心里想,叫他们没银子再去贿赂你们这些贪官。你如果要我的弟兄们把所欠的银子都拿出来,我就替他们说,要银子没得,要命就这么一条。要还,你这位父母官就去替他们还。你是父母官,他们是你治下的子民,你不替他们还,谁还?我们白吃人家是不对,但是我们无法可想。你暗中没少从商家那儿得好处,去帮我的弟兄们还了这笔钱,也是应该的。你真能替我们还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会对你另眼相看。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就看着办吧。”
吕知县一边听,一边在思索,石满山说这些话,肯定有他的一些道理,于是问:“石满山,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官商勾结,说本县从商家那里得了不少好处。你是自己头脑里这样想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
石满山不假思索地说:“最初是听彭总爷说的,说你们这些县官是最发财不过的,一夜之间就可暴富。初来这里,单是里长见面陋规一项,就可得银子一万有余,还有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有多少不等的见面礼。他还说,那几个被砍了头的,就因不肯送你银子,才落得如此下场。人们常说灭门的知县,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一点不假了。我虽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是看到你对商家那么好,就觉得这中间肯定有猫腻。刚才老板们都矢口否认,这又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吕知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吕悝,快去给这几位弟兄搬几条凳子来,我们今天要好好聊聊!”说完,就亲自给他们松绑。
等到吕悝搬来了凳子,石满山等人都坐下来后,吕知县又说:“真是应了江湖上一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石总爷的一番话,倒让本县结识了一位好汉。不过本县要对石总爷说上一句,彭得贵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一定很清楚。他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你得多问问那些有见地的人。至于县官上任之初,里长及衙门官员送礼一事确实存在。不过本县决心要革除这种陋规。初来这里,正如你所说的,里长们都来送了见面礼。本县不收都不行,只好把那些银子都入了官库,然后,该杀的照样杀,该关监的照样关监,也不管他们银子送得多和少。后来,大同里两次遭土匪洗劫,为了救济那里的老百姓,花了八千两。你们绿营汛兵屯驻六处瑶口,本县又拿出一万两银子资助你们,你说说,本县初来这里就宣布三年免征,这么多银子是哪里来的?”
“知县大老爷,你是不是在讲天方夜谭?你说你给了我们那么多银子,我们在那里的生活待遇为啥没有丝毫的改变,甚至还不如在县城?所以我们强烈要求减少驻扎瑶口的人数,缩短轮换时间,要不然,大家坚持不住了,非走上造反的道路不可!”
吕知县注视着石满山说话的神情,见他不像是在说谎,便长叹一声,怒气冲冲地说:“我说呢,你们县城的人马怎么一下子多出了那么多?彭得贵还真不是个东西!他还在背后说本县的坏话。他这完全是为了转移你们对他的仇恨!石总爷,你现在明白过来了没有?”
“明白了。太爷,实在对不起,我石某人错怪你了。不过彭得贵想转移我们对他的仇恨是不可能的,我们绿营汛兵及下级军官,没有哪个不想砍了他的狗头,以泄中之愤!”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不要这样说!石总爷,听本县一句话,依你现在对世事的看法和想法,你只能算是一位江湖好汉。作为朝廷军队的一名军官,这样做和这样说就不行了。朝廷早就颁布了法规律典。你作为一名军官,做事和想问题必须考虑到法典条文之规定,哪位官员有不法行为,你可以向上面告发,一直告到朝廷甚至皇上那儿都是可以的。决不能只凭主观臆断就说某某人在贪赃枉法,在做黑心事,然后采取极端手段进行报复。这样下去,天下就会更加混乱,老百姓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你想想,一年前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偌大一座县城,除了我们县衙和你们军营的人来往走动,哪里能见着一个老百姓和生意人的影子?没人在这里做生意,我们去收谁的税?没有老百姓种田,我们又到哪里去筹集军粮?现在就连我们的薪俸都是朝廷划拨的。
“不知道石总爷清楚不清楚,之前的十多年里,这里每任知县都是只干了一年,或不到一年就挂印而去。那是为什么?知县的任期是三年,三年期满还可继续连任。在这里要是能捞到多少好处的话,他们为啥不继续干下去?本县也是思前想后,好多夜晚睡不着觉,最后才决定留下来的。本县初来的时候,连买一支笔一张纸,一支蜡烛都没处去买。其它的东西更不消说。所以本县才想出一些招儿吸引商家来这里做生意,使这里的商业繁荣起来。一年以后,再根据他们的经营状况,收取适当税费。不过本县拟定税费数额,绝不会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不像以前有些官员那样,专干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事情。若说本县收受了他们的贿赂才免收他们的税费,可以去调查,可以去揭露。对种田人,本县放得更宽,新迁入人口三年免征。原住人口,按亩征税,三年内减半。
“新迁入人口为啥要给予更多的优惠呢?因为种田不像做包子卖,立马就能赚钱。种田至少半年以上才有收获。而且要风调雨顺的年岁收成才有保障。如果老百姓穷得连锅都揭不开,本县到哪里去征粮征税?没有优惠措施,那么多空着的田地谁来耕种?人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困难重重,官家租子一点不少,你愿意来吗?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百姓富起来了官家收税才会顺利。要想国家富起来,先要让老百姓富起来。老百姓富起来了,国家才会长治久安。看着这里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本县也是寝食难安的。我说石总爷,老百姓脸上有了笑容,你要高兴才对。不要认为所有人都是用不正当手段富起来的。至于你们领不到饷银,那不是本县职权范围内的事。你更不能把怨气发泄到商家和老百姓身上去。如果你把商家都给逼走了,把种田的老百姓都给逼得无法生活了,这平南永远改变不了残破荒凉的面貌。石总爷,你说是不是?”
石满山还没开口,徐老板、王老板等十多个老板、老板娘一齐嚷了起来:“大老爷,你得为我们做主。他怂恿部下吃了我们那么多欠账啥时候还?我们已经决定要关门走人了。只是念着您是个清官、好官。能为老百姓着想。事情可能会得到解决,才决定暂时留下来。像他们这种人,大老爷用不着对他们这么客气。”
许老板既挨了打,店里的桌子板凳也被砍坏了,此时又愤怒,又着急。一下子跪在吕知县面前磕起头来:“青天大老爷,您之前对我们店家的好,我们会没齿难忘。可是如今这生意是再也没法做下去了!有他们这群烂兵驻扎在这里,叫我们如何能够活下去!他们吃欠账已经吃得我们明天早上就没米下锅了。呜呜……”
吕知县看出了老板们心中的疑虑,便对吕悝说:“吕悝,你把各位老板的欠账都算出来了吗?”
“都算出来了。宾至如归饭庄里,官兵总共欠银……”
“别忙。”吕知县打断吕悝的话,“还是先念名字和欠款数目,让石总爷听一听,哪些人是他的部下,哪些人不是他的部下,然后再汇总起来,看他的部下一共欠多少,让他签字画押。”
吕悝于是挨次念了起来,经石满山确定后再做上记号,以便最后汇总。一本簿子上的名字念完后,吃欠账的共有五十六人,其中有四十五人是石满山部下的士兵。看来,石满山的部下基本上报的都是真名,同一个名字有出现过三次的。
再念许老板的账本,总共有六十二个名字,也是八成以上是石满山的部下。八个账本念完,同一个名字最多出现过十五次,也就是说,他部下的人到这家饭庄去吃几次欠账,又到另一家去。或者是所有的饭庄吃遍了,再从头开始继续吃。
最后吕知县问石满山:“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石满山说:“在下对不起各位老板。这个账我认。我同意签字画押。等我们发了饷,一定亲自上门分文不少地还清这笔钱。在下对知县老爷多有误会,在此向您道歉、赔罪。”
吕悝说:“你不但误会我们太爷,还误会得挺深呢。你看我们太爷到任这么久了。他啥时出门坐过轿?他把请轿夫的钱都拿来赈济老百姓了。他那么大的酒量,却没见他打过酒。他每月的薪俸有一半是给了学堂里那些穷困学生的。你还说他是贪官,说什么官商勾结,我真想打你的嘴巴……”
吕知县忙做了个手势:“谁叫你说这些的!这也值得一提?本县走路又不是没人看见!现在先说说石满山这事儿咋办。石满山!你别想得太美了。你以为你答应得痛快,在口供上画了押就算完事了?你想错了!你是军官,你的事儿得上报刑部,由朝廷派人来处理。你说七八个月没发饷银了,谁相信?你这是诬告。诬告上司该是什么罪?本县今天暂不给你定什么罪,先关进大牢,等査清楚了再来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