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沿着溪流走向沈探云居住的枫林,心绪起伏不定。
“婉儿,不要去求别人。如果别人愿意帮你,你不求他也会帮,如果他不想帮,你求他也没用!”慕月华温柔而骄傲的声音宛在耳畔。
婉儿眼神一冷,扫了一眼远处的枫林。十里画廊。十里风景如画的溪涧,依旧无法将过去释怀。
“师父,我不会再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原谅我不听你的话!”婉儿望着虚空,低语呢喃。
这是婉儿第一次踏足沈探云的枫林居。
昙迦见婉儿只身前来,虽然出于意料之外,也不惊讶,起身相迎。
“施主请!”空慧见婉儿神色淡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愣了一下,仍以礼自持。
婉儿微微一笑,如百花怒放:“禅师何必客气,婉儿一个天下人唾骂的小妖女,怎敢劳禅师尊驾。”婉儿说得谦卑,眼神却藏着针一样刺人的东西。
昙迦岂会不知,却不知道她眼里流露的愤恨从何而来:“施主言重了!”昙迦礼貌地请婉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上枫露茶。
婉儿饮了口枫露茶,忽然间想起沈探云,眼神里的锋芒弱了下去,微微叹口气。
“施主喜爱枫露茶?”昙迦问。
“我在想做这枫露茶的人。”婉儿望着院中几株枯萎的百合,神色复杂。
“是沈施主?”昙迦问。
婉儿把目光从枯萎的百合花中收回,看了昙迦一眼:“我们回归正题吧!”
昙迦笑笑:“看来老衲此行当真无果!”
婉儿闻言一怔,手中的茶杯顿了一下:“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好聪明的小丫头!昙迦暗暗赞叹。
婉儿被他洞澈而慈悲的眼神看得不舒服,下意识转开头,避了开去。
“他说施主并非恶人!”昙迦半晌才道。
婉儿觉得有枚针在心里扎了一下,刺痛清晰地传入脑部。“我的事,与他无关。”婉儿漠然。
“施主是一个心里有故事的人!不妨说出来。”昙迦温和地道,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婉儿呼吸一窒,一口逆血喷出。昙迦一惊,不知发生婉儿为何如此,忙点婉儿穴道,封住她体内乱窜的真气。
婉儿强撑一口气,衣袖一拂,逼退昙迦和空慧,手一按桌面,如一只白蝶飞入枫林,转眼间不见了踪迹。
“空慧,你去找沈施主。”昙迦吩咐下去,心里叹气,她倔强骄傲跟慕月华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昙迦掠上枫林,只见山林寂寂,哪里有婉儿的影子?默运玄功,依旧查不到婉儿的任何踪迹。
听到消息的沈探云和明枫已疾速掠来。
听完昙迦的述说,沈探云松了口气:“没事!她小时候中了烈焰掌,伤势并没有痊愈,这几天又几度受伤。婉儿没事,她不喜人打扰,两位大师暂住我那,我和小枫会去找她。”
沈探云携明枫离去,昙迦毫无办法,只好在枫林居枯等。
直到黄昏,明枫才传话说找到了婉儿,沈探云又明言婉儿不喜人多,拒绝他们探视。
沈探云是在凝翠潭中找到她的。凝翠潭水质阴冷,除非发作得很厉害,婉儿轻易是不下寒潭的。
沈探云看沉在水底的婉儿,仿佛是冰湖下盛放的冰莲花,一时竟呆住了,直到明枫推推他:“师兄,她沉在水底没事吗?”
明枫看了一眼,婉儿身上有赤色和蓝色两种不同的光游离,宛如两条螭龙相互追逐,却无法离来婉儿方圆一丈的地方。
沈探云脸色一沉:“小枫,烦你在这护法,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方圆百丈。我下去看看!”
明枫听沈探云的话,感觉问题很严重,忙一点头。
沈探云屏息,使用重身法对抗水的浮力,使自己能自由地在水中“行走”。
行至婉儿身侧,盘腿与她面对面地在水底坐下,细看竟有细细的水从她眼角沁出,无声无息地融入水中,泯灭了痕迹。沈探云蓦然觉得心一痛,不自觉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脸。然而婉儿周身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薄冰,将两人隔断。
沈探云清醒过来,连忙收手,暗暗自责。她现在用残月半像心法引寒潭中的寒气来压制体内乱窜的烈焰掌真气,冰火交煎,痛苦异常,而他脑子里想的却是些活色生香的画面。
沈探云在水底下不能说话,婉儿也不能睁眼看他。
婉儿知道沈探云来了,略略宽心,但也不敢停下来看他或叫他离开,只得继续用功将烈焰掌内力压下。
婉儿蓦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婉儿一惊,真气差点儿走岔,此时一股柔和的内息从肩井穴涌进,迅速融合她的内力,重新将烈焰掌的内力封入少阴经。
沈探云抬头看了一下天光,竟然到了下午。
婉儿睁开眼睛,看见沈探云,微微点头致谢,然后如一条白色的游鱼一样跃也水面。更不停步,快捷无双地窜入树林不见了。
明枫一直守在潭边,看到婉儿跃出水面,然后迅速消失在丛林里,速度快得令他咋舌。但转念一想她从水里出来,必定全身湿透,让人见了实在不雅。
沈探云从水里出来,却不马上回去,只是用内力把衣服弄干。
“师兄,凌师妹没事吧?”明枫问。烈焰掌纠缠了婉儿十多年都没有治愈,看来事情并不好办。
“这次勉强压住了,但下次再发发作,可真会要她小命。”
“真没办法吗?”明枫脸色一沉。
“青鸾花也可以救她!”沈探云沉吟。青鸾花长在云深谷,三年前陆华火烧云深谷,那些青鸾花也烧死了吧!
“青鸾花是什么东西?”明枫问。第一次听到那么古怪的药材。
“我也不知道,回去问问她!”沈探云摇头,这时候她应该换好衣服了吧!
“我去告诉那两个一声,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到凌师妹居所来的!”明枫笑了笑,折身回枫林居。
婉儿果然换好了衣服,依然一身素白,独自一人坐在树梢上,百无聊籁地玩着手中的一片树叶。
“你又不是鸟人,没事天天呆树上干吗?”沈探云本以为她会好好地休息,看到她坐在树上,气不打一处来。
婉儿却没有生气,灿然一笑,宛如清晨初开的百合,清丽动人:“你也上来吧!”
“你下来!”沈探云一愕,没被她的迷魂汤灌倒,不容置疑地道。
婉儿犹豫一下,歪头想了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树上跃下来,仿佛一根羽毛落地,无声无息。
沈探云脸色稍稍缓和:“好好休息,别跟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的!”
婉儿看他一眼,鼻子哼一声,越过他回木楼,不理会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沈探云一向了解她,虽然她脸色不好,但还是乖乖地听话了,也不多言,径自去准备些吃的东西。
婉儿回到卧房,看到书案上放着的古琴,呆了呆,熟练地在琴座上描绘的梅花的花蕊上按一下,整一朵梅花都浮凸起来,琴座下立刻伸出一个沉香木盒子,婉儿拈起花瓣和花蕊,按顺序依次放入六个几不可辨的凹槽中,手一按盒子上画的莲蓬。
婉儿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册书,两个小小的瓷瓶,一枝七叶明芝,一朵琉璃花。
婉儿叹了口气,慢慢合上,眼神慢慢冷定。
天已经快黑了,婉儿点上七星灯,对镜梳妆。挽起一部分头发用三支碧玉簪斜斜地固定。
婉儿看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叹了口气,略一转头,发现沈探云怔怔地立在门边,竟似呆了,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婉儿笑问:“好看吗?”
沈探云蓦然惊醒,忙道:“好看!好看!好看!”
“我们出去吧!”婉儿笑了笑。
沈探云愣愣地看婉儿越过他出门去,空气中还残留她身上淡淡的梅花清香。直到明枫出声相唤,沈探云才醒悟过来。
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本来婉儿武功已经练到了“辟谷”的境界,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又不愿推卸沈探云的一番好意,也随他意。
婉儿有些觉得沈探云才是这里的主人,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又不便发作,只得忍着,吃饭时一句话也不说。
明枫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明明彼此倾心,见面又几乎没好脸色,不是婉儿一句话不说就是沈探云阴着一张脸,基本上从来没有好声好气地说过话。
晚饭后婉儿不想睡,又飞到树稍上看星星。
“你真当你是鸟人天天待树上啊!”沈探云最讨厌的就是婉儿没事待树上,轻功好也不是这样用的呀!
婉儿没理会他,看着夜色下的十里画廊,远处隐隐传来急流的水声,反倒令这里更加安谧。
明枫悄声道:“师妹是个女子,你让着她点!”
沈探云何尝不想事事依她,只是她实在太……任性胡闹了。慕月华是怎么教她的?莫非她的轻功就是这样天天呆树上练成的?
沈探云无言,在栏杆上坐下。
“师妹,你下来吧!我们有话说!”明枫喊了一句,拉着沈探云进了花厅。
婉儿愣了一下,他们要说什么?
明枫与沈探云刚坐下,婉儿便进来了。
沈探云不理,明枫与婉儿不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婉儿话本就不多,一直等他们开口,终于无聊,泡了一壶茶,强压下心里的为难:“请喝茶!”
明枫欣然接受,一边喝一边称赞:“师妹,你泡茶的手艺真好,从哪学来的?”
“师父教的!”婉儿微笑回答。绝不多说一个没用的字。
沈探云把这杯茶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确定茶杯里没有整人的东西才放心喝茶。心里仍然不大相信这个惯于捉弄他的女人会就此转性。
看到沈探云谨慎的表情,明枫一脸疑惑,婉儿莞尔一笑。
“别笑了!”沈探云看了她一眼,“我以前问过你烈焰掌是不是只有青鸾花可以救治,你到现在都还没给我个答案呢!”
问得还真直接!明枫见沈探云脸色依然阴沉,觉得有些陌生,这是他在天山学艺时从未有过的表情。师兄他一定很在乎这个让人头疼的师妹吧!
“不只青鸾花,还有易筋经,残月半像心法第八重。”婉儿坦言,温温凉凉的不带任何感情。
“易筋经!”明枫惊讶,“那你为什么拒绝昙迦为你治伤?”
婉儿脸色微变,将一条烛泪放在手心反复揉搓,缓慢而冷静地道:“十三年前,师父带我上过少林寺。你们知道吗?我那个骄傲得得跟女神一样的师父,在少林寺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他们为我治伤。”
婉儿冷笑,带着某种愤恨而苦涩悲凉:“你们肯定想不到一向聪明的师父也会有天真到可笑的时候吧!”
沈探云想不到婉儿与少林寺还有这一段恩怨,难怪她对武林中成名前辈高人没有好感。
明枫幼时曾见过慕月华一面,要骄傲的慕月华低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不是婉儿亲口说出,打死他也不相信。
“那你又怎么撑过这十三年的?”沈探云问。他见过婉儿发作时的痛苦。她现在自制力极强,武功也极高,依然痛苦难耐,那她小时候呢?
“师父带着我躲避他的追杀,一边带我寻找青鸾花,好几次我快死了,都是师父割破手腕,用她血中解忧花的药性帮我渡过难关,后来,终于在川北小寒山上一处荒谷的绝壁上找到了青鸾花,起初的六年,我必须每两月服食一朵青鸾花。青鸾花一般情况下三年才开一次,所以基本上我服食的青鸾花都是师父用她的血催开的。”婉儿把已经冷硬的烛泪放在烛火中烤炙。冷静的眼神中蕴藏着骇人的锋芒。仿佛火中烤着的是她的心。
“那片青鸾花还在吗?”沈探云问。一边揣测她的心思。
“五年前被陆华毁掉了。”婉儿淡淡地道,“你放心,我没事儿,我已经开始练残月半像的第八重了。你也别去找那个老和尚,十三年我死不了,十三年后更不需要去仰仗他。”
“你还真像慕姑姑!”明枫若有所思。
“婉儿!”沈探云柔声唤回婉儿思绪,“你是不是想让我走?”
婉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一直是了解她的,当下也不否认:“是!”
沈探云叹了口气:“你的决定一向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我答应你离开,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具体的事我们明天说,去休息吧!”
婉儿倒怔住了,她以为他一听说便像以前一样横眉冷对,恶言相向,没料想到他会如此平静,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沈探云先行回房,只剩下明枫和婉儿。
明枫有些尴尬:“师妹,我找师兄不是为了要带他走,只是……”明枫欲言又止,觉得口拙。若说是因为师父不放心,这不摆明说婉儿是妖女;若说是他不知沈探云近况,也等于说她居心叵测。怎么说都是错的。
“我知道,我让他离开并不是因为你来了,而是……”婉儿微笑的脸暗下去,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不久之后我也会离开十里画廊!”
婉儿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她现在谁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