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杨家祖宅。
宽敞的大厅中央,杨业跪在地板上。
在他的前方,那个老人坐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偶尔会张开嘴吃下侍女递过来剥好的葡萄,再饮一口清酒。另一个侍女节奏缓慢地摇晃着手中的蒲扇,扇出的风不大,很轻微。整个房间充满了一种怡然的梅花香气——据说这是从西荒沼泽深处一种动物身上取下的香腺制作成的。而杨家也在做这个生意,主事人便是杨业。
而这个家真正有权利的,只是榻上的那个老人,杨业的祖父。
他有三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女儿,曾经娶了七个老婆。但是有六个是在自己六十岁以后的岁月里的时候娶的。如今最小的一个,和杨业一般大。这个家族中最有能力的老人,如今正披着一身简单而单薄的棉布衣裳,半躺在那里,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看过下面那个孙子一眼。
杨业的心情很忐忑,所以他将头埋得很深,没有抬起来。
“下去。”
不知道过了过久,那老人缓缓睁开眼,挥了挥手,两个侍女应声退了下去。侍女走后,将大厅的门关了起来。
这宽敞的厅内,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总有未熄灭的灯火。老人从榻上站了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他已经七十多岁,生命的痕迹正在渐渐离他远去。但是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活很久,所以一直将整个家族的命脉死死地拽在手中。
还好,杨业的父亲和他那个叔叔都是孝顺的人,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拿起一把烟壶,放在鼻前闻了一下,脸上渐渐有了陶醉的表情。
“这是你父亲千年从常山带来的玩意儿,很不错。”老人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慵懒,但是气息却是很充足。他继续说,“你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江南一带,说是要把家里的产业扩大,我觉得不错。他也很有想法。你的几个堂兄这几年一直在中原主事,只有你——这个最小的家伙——心性不错,居然去跑西荒,还打算将那一片矿山给拿下。”
“抬起头。”他看着仍低下头的杨业,杨业将头抬起来,因为长时间接触着地面,额头上有一块明显的白印。老人放下烟壶,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是我们家最有魄力的孩子,比你的父亲还要有魄力。他还在死守着大明这一块肉在啃,所以为了发展,他想到了去江南,去抢那些已经在那边生存了好几百年的家族势力们碗中的肉,这算是有勇气,但是没眼界。”
他顿了顿,长长叹息:“江南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今天他们会对你笑脸相向,明日就可能为了一包私盐从你的背后捅你一刀。所以我说你父亲勇气可嘉,但是这些地方,即便是真的抢下一块肉来,也会被瓜分的只剩一点点。”
老人看着杨业,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跑西荒,除了不要命,也赚大钱。比谁都赚钱。”
“爷爷。”杨业张了嘴,准备说些什么,却被老人挥手打断,老人说道:“我希望你将来能接管这个家族的一切产业。你比你的几个哥哥都更有智慧,也比你父亲更加优秀。你的二叔太老实,不适合做生意。”
他停了下来,整个人站在杨业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忧伤,越来越纠结。杨业几次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却都被他打断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问道:“说吧,究竟是什么原因,你要离开这个家?”
杨业摇了摇头,将好多准备好的话吞了下去。
“因为那个女孩?那个春芳阁里出来的姑娘?”老人有些愠怒。
“不是。”杨业坚决的摇头,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在撒谎。他将自己的头抬很高,也许这样会看起来有些气势:“我想,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
看着爷爷那有些冒火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的所谓态度在这个老人面前没有任何的用处,他解释道:“我并非离开这个家,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
“那么这些生意该怎么办?”老人问道,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松动。
“我不知道。”杨业默默低下头。
老人变得很安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他盯着杨业:“你不知道?”
杨业沉默着摇头。
他能感受到老人口中的怒火,但是他还是固执的选择了沉默。这种沉默是他这些年在这个老人面前所没有展现过的,每个人都有他倔强的地方。杨业的倔强就在于此。
老人看着,开始烦躁,于是他开始缓慢地在大厅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会发出一声叹息。但是老人做这一切都很慢,很慢很慢。
杨业吐出一口气,他知道老人这是在给自己施加压力,希望自己改变主意。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老人在大厅徘徊一圈以后在杨业面前停下。他看着杨业的脸,有些悲伤,有些无奈。他叹息道:“你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找王官家取些银钱。”
杨业有些震惊:“爷爷。”
“走吧。”老人像是突然间没了力气,脚步有些不稳,杨业赶紧扶着他,却被老人推开。他一步一步走到那软榻上,坐了下去,背对着杨业。杨业站在原地,像是一块木头。然后他对着老人跪了下去,用了地磕了个头。
随后,他便走了出去。
两个侍女一直站在门口,她们那没有情绪的双眼看了杨业一眼,行过礼便走了进去。杨业看着前院中那些正在忙碌着的下人们,微微叹息。这个时候,一个穿着浅红衣裳的侍女走了过来,对着杨业说了些什么,杨业脸色变了变,跟着那侍女向着后院走去。
来到一处庭院,假山林立,各种珍奇植物栽培其间,一方人工小湖如玉盘般挖凿在院子正中,一方廊桥从杨业此时正站立处的拱门向着那方延伸,直到那湖心的一栋小亭上。
在小亭中,一个打扮华丽的雍容贵妇人正拿着包料食往湖中撒着,各色锦鲤已然饥渴难耐,只要那妇人的手一张开,饲料如雪花般掉落,湖中的鱼儿们欢欣鼓舞,惊起一汪水花,哗哗作响,好不热闹。
杨业先在门口等待,那侍女自然是跑去通报了。杨业在桥的这一头,他们在桥的那头,他看见那侍女对那贵妇人说了些什么,贵妇人泯然笑了一下,朝着杨业这边挥了挥手。杨业整理了一下衣裳,今日回祖宅家,便是穿了一身比较肃穆的青黑色长袍,里面衬了一件石灰色的里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那亭中,走了去。
走在亭中,一方石桌上早已经摆好了精致的糕点和茶水,杨业没敢坐下,却暗自吞了一口口水,那些糕点,都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而做出那些糕点的人,便是杨业跟前的贵妇人。
杨业向着那妇人深深低头,行了一礼:“见过母亲。”
妇人却没有看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她将手中抓起的一把鱼饵扔进池塘,说道:“做吧。”
杨业闻言坐下。
那妇人转过身来,红衣侍女结果妇人手中的鱼饵盒子,放在一旁,然后取出湿热的毛巾,妇人接过来擦了下手,坐在了杨业对面。
“听说你想出去?”妇人笑着问道。
“是的。”杨业点头。
“那就走远一点。”妇人脸色忽然间变了,有些严肃,场间的氛围顿时有些冰冷。
杨业抬起头,看着母亲,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这个家太多事情,你一个孩子是应该出去走走。”妇人缓缓闭上眼,声音有些慵懒,侍女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妇人坐着头部按摩。妇人轻声哼了一声,似乎那侍女将她服侍地很舒服,她张开嘴,轻声说道:“你爷爷太着急,因为你的几个哥哥们更着急,所以你的父亲也更着急。”
杨业皱起了眉头。
妇人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样一个家,有太多人看着老爷子的那个位置。”
杨业苦笑,这是每一个大家族的宿命,或者说传统。
妇人睁开眼,朝着侍女摆摆手,侍女向后退去。妇人的身子微微前倾,她看着杨业的眼睛,有力而缓慢地说道:“虽说都知道这个家早晚是你的,因为你这些年做的太优秀,但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发生意外。所以你这段时间决定离开,是非常好的选择。”
杨业低下头,想了想,决定对母亲说出实话:“母亲,我不是因为这些要走。”
妇人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你总是会回来的,不是么?”
杨业点头。
妇人轻声叹息道:“既然会回来,那么离开的原因我何必要知道呢?你要做什么事,我几时管过你?”
杨业继续点头。
“走吧。”妇人挥了挥手,“你的朋友应该等了很久了,一个时辰前玉儿便说那人在大门外候着。”
然后妇人从怀中掏出被丝巾包住的物事,教给杨业。杨业不用想,也知道母亲给自己的是什么。
杨府家大业大,什么都不是特别多,就是钱特别多。
乔慕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第一次这么有耐性的等了一个人这么久,不管是做什么事,好像都是别人在等自己。
他太无聊了,于是找了很多事情给自己做,但是没有片刻,又会觉得无聊起来。
终于——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打开,杨业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连忙走上去,问道:“搞定了?”
杨业点了下头,没有说话,表情不太好,看起来略忧郁。乔慕白无奈的耸肩:“迟早会回来,哭丧着脸给谁看?”
杨业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也是,走吧。”
然后他便朝着东城门的方向走去,乔慕白觉得这小子的脑筋转的有些快,总是在不经意间做出决定,说走就走。等他回过神来,距离杨业已经有了好一段距离。
乔慕白一拍大腿,大声吼道:“我去,你怎么不等我!”
彼时的天空,纯洁静朗,万里无云。两个人,就这么朝着南方那一处谁也没去过的地方走去。被天空那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那两个人的影子,似乎有些长,有些远。
(事情太多,只能说把写这个当做一种爱好来做了。至于会不会有人看什么的,听天由命。写着写着,全凭自己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