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筝走到楼梯口,看着那行人渐渐走远,问:“我们现在跟着他们去吗?”
欧阳溯答道:“他们现在还得继续去逛关城,你还走得动?”
慕少筝想到自己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一些糕点蜜饯,摇了摇头。
欧阳溯见了便说:“那就等晚上直接去城主府。”
慕少筝点点头,走到窗前,恰好能看到任平遥一行人出了观景楼渐行渐远的身影,她轻声道:“任平遥其实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沉默了一阵,听到萧浊的声音说:“任平遥自然知道皇帝幸关城不仅仅是因为纯钧世出。照这个皇帝的性格,名剑世出他会叫人大张旗鼓地送去京城,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可是这次却这么低调,只让别人以为他来关城是体恤百姓,他定然是另有图谋。”
慕少筝接道:“皇帝从一早就想让他消失,是不是?早到他刚登基的时候,早到他听闻公子宁远名号的时候,甚至早到他读《原国》的时候。既然以前没有动手,怎么现在又起了杀心?”
萧浊冷笑道:“以前?以前他不是天子的时候,怎么敢轻举妄动;他刚登基的时候,又怎么能不顾人心所向?他当时让任平遥来关城,无非就是想看他出差错,再寻个由头把他除掉。可是如今,任平遥不仅没有出错,还将关城治理地很好,只怕他是坐不住了。”
慕少筝听到萧浊这番话,这种语气,总算想到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
从他们到了这幻境之后,萧浊似乎就没有把自己当作护卫卓枢清,他与欧阳溯同坐一桌,与欧阳溯并肩而走,现在又用一种同为上位者的语气来评判郑帝,他俨然还是把自己当作太子萧浊。慕少筝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太子,所以看他如此行事,虽隐隐感到奇怪,但又觉得理所应当,可是她现在蓦然醒悟,这简直是太不应当了。
慕少筝没有接着萧浊的话说下去,而是转头看了看,发现欧阳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栏杆边,正打量着关城城景。他明明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
欧阳溯许是因为半天没听见慕少筝的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就转身走了过来,笑问:“小慕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慕少筝不动声色地说:“你说任平遥?我没觉得不对啊。皇帝疑他忌他,任平遥也知道,所以他不能为自己辩驳,那只会让皇帝更加忌恨他;他也不会为了苟全性命就丢了风骨去讨好皇帝。所以我没觉得意外啊。”
欧阳溯笑了笑,对萧浊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就这个?”
慕少筝道:“恩,就这个。”
欧阳溯对她看了半晌,然后走到萧浊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对慕少筝说道:“你当真不晓得他是谁?”
慕少筝心中一惊,面上越发平静地说:“你的卓护卫啊。”
萧浊轻笑了一声,笑得慕少筝有些心惊胆战,但没有说什么。
慕少筝以为他们不过是在这幻境中被困得有些无聊,所以逗她来玩儿,虽然觉得他们的确是无聊的很,却暗自舒了一口气。
就在她放松之时,忽然听见萧浊不急不忙地说道:“慕姑娘当初讲我的名字取得好联想,但到底不如慕姑娘的芳名寓意深远。少筝……我听闻琅琊阁主的名号为寥战,寥战少争,不想琅琊阁主与慕姑娘一样,都是如此希冀太平之人。”
慕少筝在他说出“少筝”二字时,心中蓦然一跳,然后慢条斯理地胡说起来:“我以前讲过啊,先父是一位铸剑师,你知道,刀剑什么的都是血腥冰冷、嗜战好斗之物,所以先父便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为了,恩,为了好养活。”
欧阳溯听罢笑了:“好养活?”扫了一眼她的衣饰,“我看要养活你还挺费银子。”笑罢,语气一转,道;“说起来实在奇怪,小慕你当初去盗纯钧,是怎么知道它藏在七宝楼的;当初套那些人的话之时,又怎么知道董姚善给皇上的折子里写得什么?据我所知,天下除了琅琊阁,还没有谁能得到这样精准的情报。不想小慕与琅琊阁主一样,都是好打听八卦之人。”
慕少筝听着欧阳溯的话,心跳得愈发剧烈,脸色愈发冷静,右手上渐渐现出了银光,却不忘纠正他:“错了,好打听八卦之人是琅琊阁司密的谢楼主。不过从小侯爷的所知所晓来看,小侯爷原来也是个好打听八卦的人。”
欧阳溯犹似未觉她的警惕,轻笑道:“不是我好八卦,只是我的暗卫也不是好养活的。”
话音刚落,慕少筝右手倏然一扬,一道银光向欧阳溯袭过去,他跃身避过,华链便在空中陡然一转,又向萧浊的方向挥去,萧浊反手解开背后的包裹,拔出湛卢,挡在身前,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在电石火光之间。下一瞬,华链就直直打在了湛卢上,两道银光相遇,又在空中折成一股,打在了角落的石桌上,只听“轰”的一声,那石桌就在三人眼前变成了一堆齑粉!
等到尘埃落定,慕少筝平复了一下适才的心惊,抬起左手掸了掸身上的粉末,右手持着的华链犹自隐隐发光,她亦绷紧了神经注视着萧浊与欧阳溯的一举一动。
欧阳溯见状,颇为无奈的笑道:“小慕,你用得着反应这么大么?”
慕少筝不答,心中却想,废话,你龙泉山庄与我琅琊阁宿怨那么深,我回回打劫了你的银子,你回回都要讲与我不共戴天,欲除之而后快。现在你知道我就是你那宿敌的头头,你还能放过我?反应不大点,我还能出这幻境?
欧阳溯见她这副不答不理,满脸警惕的模样,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说到双方的身份,他们较早的时候就知道慕少筝是琅琊阁中人,也很肯定她清楚卓枢清是谁。如萧浊所说,琅琊阁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大的威胁,或许还能成为盟友也未可知,所以一开始没有拆穿她的打算。可是如今在这幻境中,事事都真假无常,欧阳溯与萧浊都觉得,大家还是坦诚布公的好。欧阳溯承认,刚才那样说出慕少筝的身份,的确有逗一逗她的嫌疑,却不想她的反应竟那么激烈。
萧浊见慕少筝还是满脸敌意,便收起了湛卢,和缓着声音道:“慕姑娘,我们并不欲与你为敌,让你知道我们已知晓你的身份,是想大家能够坦诚相待,毕竟在这幻境当中,我们三个才是同一方阵营的人。”
慕少筝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因为琅琊阁这些年来得罪的人实在不少,由不得她不警惕。她心中细细打算着,冷哼一声道:“你们莫想诓我!我晓得我们琅琊阁给你们朝廷添了不少堵,也晓得你们那里的大夫士子天天嚷嚷着要把我琅琊阁给一锅端了,你现在来跟我讲坦诚相待、不计前嫌,你不觉得这个话题就十分不坦诚么?”
欧阳溯微微皱眉,说道:“我们只讲坦诚相待,又没有讲不计前嫌,小慕你实在是想太多了。”
慕少筝愣了一愣,回想一了下,好像的确没人讲过不计前嫌。她颇有些气愤,正想反驳说,“既然要合作,肯定是要不计前嫌,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好意思讲我想太多”,就听见欧阳溯的声音说:“我们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你的身份的,既然之前没有为难你,现在这种情景下就更不会。”
慕少筝怀疑道:“既然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为什么现在才讲开?”
欧阳溯“哦”了一声,随口说:“才想起来。”
“……”她就晓得,什么开诚布公,心血来潮还差不多!
慕少筝虽然没有完全相信他们的话,到底还是把华链收了起来,扫了一眼刚才的战场和废墟,心里默默道了一句“不好意思”。刚收回目光,又下意识地朝角落看了过去,忍不住“咦”了一声。
欧阳溯与萧浊闻声顺着慕少筝的目光看去,也怔住了神。
观景楼角落的位置原本放着一张石桌,在刚才慕少筝跟萧浊的打斗中,那石桌不幸变成了一堆齑粉,慕少筝原以为它会像那个砚台一样转眼间恢复原样,却发现它如今依然是一堆齑粉。
这下事情就有些奇怪了。
慕少筝微微蹙眉对萧浊说:“你的那个幻境理论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萧浊此时也锁着眉,若有所思。他拿出湛卢,缓缓抚着剑身,开口答道:“没有出错。击碎石桌的是湛卢的光刃,而这幻境是纯钧幻化的,同为十大名剑,湛卢对这幻境里造成的影响自然是非同寻常。”
慕少筝听罢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闭上嘴,只点了点头。倒是欧阳溯对慕少筝右手上的华链看了一会儿,说道:“如此看来,小慕这鞭子也挺厉害。”
萧浊闻言也对那银丝软鞭多看了几眼。慕少筝不由心生得意,然而转眼间就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华链,漫不经心地说:“好歹我也是琅琊阁的阁主啊,我琅琊阁再不济也得给她家老大装备得好一点儿不是?”
欧阳溯微微惊愕:“不济?你琅琊阁……”话只说了一半,然后他状似无语地摇头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是慕少筝私以为她还是知道欧阳溯准备讲什么的,他的原话定是这样:“你琅琊阁这些年从我龙泉山庄劫去的银子不知有多少,你还好意思讲你琅琊阁不济?”慕少筝这么想着,觉得继续这个话题对她全然没有什么好处,自然,继续华链的话题对她也全然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她开口道:“太子殿下?呃,萧公子?”
萧浊无奈道:“枢清。”又说,“免得我们出去之后你说漏了嘴。”
慕少筝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自己并非如此不谨慎之人;但又有些窃喜,因为自己身为江湖第一魔教的老大,常人闻风丧胆的琅琊阁主,而今却能与太子殿下以字相称,这件事若是被天下得知,自己定能名留青史!即便不能名留青史,在琅琊阁史上也是能过一把瘾的!
不过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要是不能出去,再怎么名垂史册都没有用。毕竟比起光辉的、令人瞻仰的死人,自己更喜欢当光辉的、令人膜拜的活人。
于是慕少筝继续说起正经事:“哦,枢清,小侯爷,既然湛卢能对幻境造成影响,那如果我们找到正确的法子,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萧浊点点头:“如果能找到幻境的缺口,以湛卢破之,或许就出得去。”
慕少筝苦恼了起来:“可是这里这么大,我们怎么找缺口?”
欧阳溯忽然说道:“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找到纯钧就行。”
慕少筝道:“纯钧?可是这里的东西不都是假的么,你上哪里去找纯钧?”
欧阳溯笑说:“小慕,你傻的时候真不是一点点傻。没有纯钧支撑,这个幻境如何维系得了?所以纯钧必然在这里面。”
萧浊听闻,点头说道:“我们现在得赶去城主府,再晚一些,任平遥一死,这幻境估计会就此停滞,那时我们便出不去了。”
慕少筝与欧阳溯闻言,面色皆严肃了起来,同萧浊一起出了观景楼朝城主府赶去。
萧浊和欧阳溯赶路时是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边走还边若有所思。慕少筝却是左右张望,看似兴致勃勃。
然而不一会儿,慕少筝就停下了脚步,叫住了前面的二人。欧阳溯向她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慕少筝看了看天,凝眉道:“这才过了多久啊,怎么天色就这么暗了?”说话间萧浊也走了过来。
不说则罢,慕少筝话音刚落,他们便感到四周黑沉地越发厉害。
慕少筝惊道:“难道任平遥已经遇害了?”
萧浊握紧湛卢,说道:“不是,没这么快。只怕他是不想我们去找纯钧。”
此时周围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慕少筝连身边二人的身影也看不太清楚了。慕少筝只能大声说道:“任平遥不想我们去找纯钧?他是铁了心要把我们困在这里么,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世界已如初始混沌,慕少筝连欧阳溯与萧浊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半晌也没有听见有人应声,她一人如置身墨缸,不仅感到黑暗迫人,还感觉这黑色的空气渐渐变得紧窒起来,让人惶恐不安,甚至心惊胆战。
然而慕少筝已经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愤怒,忍不住咬牙骂道:“他娘的,任平遥你也太缺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