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筝真的对这种经历感到无比反胃,不是流光溢彩的光球亮瞎了眼,就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人连瞎眼都省了。她深深觉得,任平遥在起承转合这方面实在是太缺乏新意了。
慕少筝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却感觉怎么也走不远,就好像被一股力量牵制着自己一样,还总有什么东西朝自己袭来。人对黑暗的恐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慕少筝本来就不是多么胆大的人,在这样的情景下,只有她一个人面对着未知的、毫无警示的潜在危险,更由不得她不害怕。她想祭出华链,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办法,连华链的力量都被压制住了,无奈之下,她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武力——拳打脚踢,用以抵挡她感知到的不怀好意的逼近——这大概是她习武以来打得最难看的一次架了。她在打架之余也不管之前对逝者的忌讳,几乎把任平遥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终于,黑暗不知维持了多久,有几处出现了一星半点的亮光,随着更多的灯火一般的光点亮起,四处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凭着多年练就的在昏暗环境中神出鬼没的好眼力,慕少筝发现她现下正在遥河边的水榭中。
待到世界完全明朗,慕少筝看见水榭中有一座一几,还有一人在自酌自饮。那人穿着一袭绘有水墨山水图的白衫,腰间佩着一枚剔透无瑕的云纹玉璧,衣袂无风自扬,杯中美酒飘香,其周身的隐隐光华让人显得不太真切,气质神韵好似天上谪仙人。
眼前其景其人静好如画,但是此时,这一切对慕少筝来说,除了三个字,再无其他意义,因为那是——任平遥。
慕少筝对任平遥注视了良久,他却好似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犹自心无旁骛地饮他的酒。慕少筝不由有些混乱了,她都快搞不清楚这里到底还是不是幻境,这个任平遥到底是不是幻境中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依稀嗅到一股梨花清香。慕少筝皱皱眉头,转头朝旁边看去,只见水榭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宝蓝色的身影正倚着柱子,目光打量着任平遥。
慕少筝在这种情境下见到欧阳溯,顿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不过这种踏实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欧阳小侯爷是多么可靠的一个人,事实上,她一直认为他是个不太靠谱的人。这种踏实的感觉就跟一个人走在沙漠里面,面对着四方苍茫,正觉得悲苦无比、正叹着命途多舛,忽然发现身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跟自己一样悲苦……呃,是比自己更悲苦的人,顿时有种归属的踏实感一样。
至于慕少筝为什么觉得欧阳溯比她更悲苦……她蹭到欧阳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收回目光之后,指着他脸上的一片瘀伤,语气关切地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
欧阳溯对她的出现倒没有表现得如何惊讶,听了她的问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讲话。慕少筝觉得他一定是跟自己一样,跟刚才黑暗中的那个不知名的怪物打架,不过跟自己不一样的是,他被打得比较惨。本来依着江湖道义,慕少筝这时候是不该嘲笑他的,但是她旋即想起欧阳溯跟萧浊二人讲起她的身份时,故意逗得她心惊胆战的事儿,便也打趣起他来:“你是跟任平遥造出的那个怪物打架了吧,虽然讲那个家伙确实挺厉害的,但是你好歹也是一庄之主,被打成这个样子实在讲不过去吧。”
欧阳溯看也没看她一眼,却终于开口了,语气有些咬牙切齿:“那个家伙算得上厉害?只是会不明所以乱打一通而已。”
慕少筝听着他的描述,觉得跟自己遇见的不太相符,那个跟自己打架的家伙倒是有两把刷子,下手也怪知轻重的。她本想再问他两句,但又想到自己这样热衷于揭人伤疤,实在是不太好,于是闭上了嘴。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慕少筝微微蹙眉,用手肘捅了捅欧阳溯,忍不住问:“你被打得这么惨,怎么还笑得出来?”
欧阳溯依然没有看她,目光始终锁在一处,低声答道:“不是我。”
慕少筝闻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端坐着的任平遥右手慢慢摇晃着酒杯,目光却看向他二人,嘴边还留有一丝未褪去的笑意。
慕少筝看着欧阳溯,有些忐忑,问他:“这是个什么名堂?难道说这个任平遥不是幻境里面的任平遥?”
欧阳溯道:“这个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慕少筝想了想,恩,的确应该是自己最清楚。小谢当初是怎么讲来着……
“……任平遥死于纯钧,郁结不消,魂魄不散,便也封于此剑,如今被你无意中解封,现在就凝魄为像,结怨为魇,生出了这些事端。”
凝魄为像,结怨为魇……
所以讲在见了公子宁远造的这么多虚像之后,终于有幸见到了其本尊——原本被封于纯钧宝剑之中的魇?
慕少筝思及此,舔舔嘴唇,艰难地开口:“我看古书上讲,魇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民间还有‘九魔一魇’的说法,可见坐在这里的任平遥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欧阳溯无奈地一笑:“他的厉害我们不是早就领教过了么,你现在讲这个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慕少筝摇头:“没什么意义,就是让咱们自求多福。”
这厢他两人私语着,那厢的任平遥自轻笑了一声之后再无言语,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也收了回去。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一种威迫人的气势,可以想见,他们在气势这方面就已经逊了任平遥一筹。
慕少筝察觉到了这一点,决心要先声夺人一回。她朝任平遥走近几步,欧阳溯见状没有阻止,只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也随她向前迈了几步。
虽然讲面前这个人是敌非友,但是礼仪这个东西一向被人推崇,尤其是被任平遥这样有德行的人推崇,这个东西在人际交往中又是个极好的润滑剂,所以讲,即便是要先声夺人一回,也要礼貌地先声夺人。慕少筝清了清嗓子,有礼地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公子宁远,任平遥?”
任平遥抬眸看着她,浅笑点了点头。那笑容虽浅淡,却好似和风拂面,微雨润物,教人难以移目。欧阳溯见她直直地盯着任平遥愣住了神,皱了皱眉,轻轻咳了一声。
慕少筝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问:“公子是不是与我们哪一家的祖上有仇,所以今次寻了我们来报仇?”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们几个人肯定是没机会得罪任平遥的,但是他却几次三番的折腾他们,这实在是让她想不了。
其实如果讲他们几个当中真有人跟任平遥有点渊源,那只能萧浊了,毕竟前朝是被他家老祖宗覆灭的。但是任平遥以前也讲过,能将前朝取而代之的只有大梁,他看得这么透彻,是因为此消彼长、新陈更替这种事情他早就参摩明白了,既然如此,那大梁灭了郑国,他也应该想得通才是。
任平遥微微摇头,然后说道:“慕姑娘想的不错,国已不国,他国取而代之,这本是顺应历史之事,平遥不会为此迁怒于旁人。”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与他本身的存在一般,他的声音也显得飘渺不真实。
慕少筝对他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已经不感到震惊了。事实上,即便任平遥现在就在她面前摇身一变,变成一身红衣的赤练,并讲以后不许她打架还要带她去温习博史,她也不会感到震惊。她轻叹口气:“公子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那又为什么一直为难于我们?”
“哦?平遥如何为难你们了?”他依然是一副沉静的样子,但那微微起伏的语调却显露出一丝兴趣来。
慕少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跳,想着从前那么明德纯诚的美好少年,在这百把年的光阴里面,竟也给修炼成了这么个狡黠的人物,足以证明,岁月确实是个磨人的东西。她平稳着声音说:“撇去关城的异象不讲,使我们陷入这幻境,还想方设法不让我们出去,这些难道不是公子在为难我们?”
任平遥轻笑一声,笑中微有冷意:“慕姑娘,关城异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又是因何坠入这幻境的,你应该比平遥清楚罢?”
慕少筝心中一凛,回想起来,关城异象是因为自己去偷纯钧的时候不小心解开了禁制的封印;而来到这个幻境,也是因为他们去七宝楼一探虚实的时候碰到纯钧所致。说起来,这些确实是他们自己的过错。
慕少筝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上的戒指,慢慢开口:“诚然,这些都是我们自作自受,但是公子敢说自我们来这幻境之后,公子就没给我们使绊子吗?那公子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城主府找纯钧,又为什么在刚才黑灯瞎火的时候对付我们?”她话音一落,任平遥还没说话,倒是欧阳溯先唤了她一声:“小慕……”
然后就听见任平遥说:“平遥没有趁火打劫的习惯,只不过,有时候同胞相残,却还不自知罢了。”
慕少筝听到“同胞相残”四个字时,猛地看向欧阳溯,后者对她苦笑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适才的黑暗中,与自己打架的那人,其一招一式似乎都是防御的架势,相比起来,自己于慌乱之时没有章法的打斗就显得太蛮横粗暴了。她默默扫了一眼欧阳溯的伤,顿时觉得自己挺混账,其实她平生倒没干出多少混账事,但这一次自己没有辩清形势,就把不好意思还手的欧阳小侯爷给揍了一顿,这大概是她自一年前偷喝了师父的藏酒,然后耍酒疯把琅琊阁新收的小弟子打了个遍之后,做出的最混账的一件事。
欧阳溯转向任平遥,冷冷道:“如此说来,任公子将我们与枢清分离开,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任平遥对着欧阳溯笑了一笑,不置可否。他端起酒杯,慢慢在手上摇晃起来,时而有几滴酒洒了出来,落在他身上那袭白衫的水墨图上,看起来好似有墨汁晕开。良久,他开口问欧阳溯:“平定侯以为,人要如何死去方算得上有价值?”
欧阳溯语气平淡道:“只要活得有价值,如何死去又有多大的干系?”
任平遥轻笑:“平定侯袭的是祖上的爵位,领的是朝廷的供奉,却只一味闲云野鹤,不参国事,难道也叫活得有价值?你心中有志,腹中有才,却只能藏拙保身,难道你就没有过怨念?”
水榭中一片沉寂,连风声都没了踪影,只有任平遥略显飘渺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平定侯一职,龙泉山庄庄主一位,在旁人看来都是极大的荣耀,但你自己清楚,那是怎样的高处不胜寒。从源如今不过二十一二的年岁,父母依然健在,令尊却早早地请旨让你承了他的爵位。不知令尊是当真看重你,还是不想皇帝一直提防着他,提防着你的兄弟?”
欧阳溯不语,目光越过任平遥凝聚在远处的群山上。
“不过虽然皇帝顾忌着平定侯,太子却与你交好。可是自古以来,上位者的心思就最难揣摩,即便你现在与萧浊情同手足,又怎知他日后不会猜忌你,不会猜忌你那偌大的龙泉山庄?”
“再则,你跟萧浊也只是私下交好,当着众人的面,你们还是宿敌。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讨好萧浊,向他进了许多浸**谮?你又如何肯定,萧浊对你,就没有生过嫌隙?”
这样尖锐的一席话,任平遥讲得云淡风轻,好像他只是在念一篇轻快的文章,抑或是在颂一首雅致的诗歌一般。
慕少筝听着这一番完全由任平遥主导的对话,不由担心地看向欧阳溯。他脸上的神情看似平静,目光却渐次冰冷。她心知不对,想开口叫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任平遥定住了身形言语,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良久,欧阳溯酿出一丝笑:“从源自知道了公子宁远的事迹,便一直敬重公子,不想公子也做这挑拨离间之事。”
任平遥收起浅笑,远目轻言:“挑拨离间……如此不齿之事,平遥亦不屑为之。”说话间,他起身走到栏杆旁,手中依然持着那白瓷酒杯,手掌反转间,杯中玉液尽数流落河中,溅起涟漪几回,水珠升起,在空中弥漫成一片雾霾。如海市蜃楼一般,雾气中可见依稀人影,亦可听见窸窣之声渐渐响亮起来。
一个疲累却暗含威仪的声音传来:“皇儿,为君为王者,其喜乐厌恶切忌流露于表,让人人都可揣摩。所以即便你不喜那人是真,也莫叫他看出来。”
萧浊的声音道:“儿臣知晓。毕竟他不比旁人,身份又特殊,其根基势力更是深远,儿臣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随着萧浊的声音渐渐变得空灵,半空中那两道人影也随着雾气消散。
任平遥收回目光,垂首低声说:“平遥从不妄言,这是实情实景,信与不信,从源自己斟酌。”
欧阳溯目光依然紧锁在半空中,萧浊身影消失之处,脸上的浅笑已经僵硬,他慢慢反应过来,冷下了神情,手缓缓握起拳,又缓缓展开……他开口,声音平淡至极:“若是一百年前的公子宁远,从源自当坚信不疑。只是如今,任公子怕也被这世间许多人心险恶扰了神智,既然公子用心不再纯良,从源又如何相信?”
任平遥不语,只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白瓷酒杯,像是过了许久,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信不信,在你;死不死,也在你。”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指间一松,那白瓷酒杯便离开了他的手,如杯中酒离开了他的杯,陡然坠落。慕少筝能清楚地看见它的路径,清楚地看见它在空中翻转……然后,咚,它缓缓沉入河底,却在同时激起一道异常的水帘,高可没顶!
慕少筝睁大了眼睛看着水榭外水光潋滟的帘幕,心跳在卡了一拍之后又骤然加速。虽然讲她也是个会水的,但这场面却给她一种妖异的感觉,让她不由心生惧怕。
倏然,一道银光割裂了水帘,一个玄色的身影随后而出!水帘在湛卢的光刃下瞬间支离破碎,回落河中。慕少筝看清了来人,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却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就见萧浊面色冷如极地冰川,从嘴角紧闭的线条,延伸到深如地渊的眼眸。而萧浊在看清面前之人后,手中的湛卢忽然光芒大盛,如一颗急速的陨石,夺目又夺命,向欧阳溯的方向,直直地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