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稍稍果腹后,出了客栈在街上逛起来。看着身边对人群吆喝地一身的劲儿却完全看不到他们三人的小贩,和兴致盎然却同样只以为跟前三人是空气的路人,慕少筝颇有些感慨:要是自己偷东西的时候他们可以这样,倒是能省不少功夫。
慕少筝逛到一个卖玉饰的小摊前面,见那里的东西虽然大都是普普通通的,但也有些做得精巧的物什,便仔细地看了起来。她忽然眼中一亮,拿起一只刻工精致的玉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想起一事,轻叹一口气,只好又把它放下。抬头却看见那年轻小贩正对着她笑,慕少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开口问:“小哥,这玉牌怎么卖?”那小哥腼腆地笑着,拿起那玉牌,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慕少筝一时高兴,伸手去接,却发现一只素手先她接过了那玉牌,而那只手竟是……竟是堪堪从她身体中穿过来的!慕少筝吓得往旁边一跳,然后看见原先自己身后的地方站着一位秀丽清和的姑娘,那姑娘同样那般小心翼翼地将玉牌接了过来,轻声道了句谢。他们的手在这一递一接时不小心触到了,两人脸上俱是红了一红。
慕少筝犹自沉浸在刚才的惊骇之中,只呆呆地对那两人看着。一旁的欧阳溯本在与萧浊说话,忽然听见身边的动静,便向慕少筝看去,却见她正对着一对小情侣怔怔出神。欧阳溯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待她回过神后,打趣道:“小慕见到旁人卿卿我我,便是这幅模样,莫不是也动了凡心?”
慕少筝“啊”了一声,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实在羞于承认刚才自己被吓得不轻,于是故作淡然地说:“不是啊,我不过是在看那玉牌罢了。”又故作高深地说:“我记得圣人讲过,‘凡眼中所见,皆是心中所想’。我想的是美玉高洁,见的便是那玉牌;小侯爷怕是想的都是些风流韵事,所以才看的是别人卿卿我我罢?”
欧阳溯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圣人偿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难道圣人心中所想皆是‘非礼’,所以才会说‘勿视’;现在小慕所言也是‘非礼’,难道小慕口中所言不是心中所想?”
萧浊听着两人的对话,随口插了句:“圣人亦云,‘闲事莫理,众地莫企’,我们现在已经身处是非之地了,是否更应该莫理闲事?”
慕少筝蹙眉:“你那是哪门子的‘圣人云’啊?”
萧浊回道:“你那又是哪门子的‘圣人云’?”
慕少筝想了半天,实在没想起来到底是哪位圣人讲的那话,便扭头打量起周围的街景,拉开了话题,“你们看,虽然讲那时候的关城比如今的关城小不少,却也安宁热闹,比古书上记的什么旱涝无常、纷乱不断不知要好多少,看起来任平遥的确不负他‘淑质英才’的名号。”然后又侧头问萧浊:“哎,说起热闹,今天街上的人比我们昨天见的多了好多,是不是?”萧浊对此也有觉察,此时听到慕少筝这样说,点了点头。
欧阳溯也有所感应,便收起来玩笑模样,正色道:“枢清,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浊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道:“我不清楚这个幻境与现实的时间相差多少,但是任平遥既然想让我们进来,那我们进入的时刻就绝不会是普通的时刻,”说着又仔细地打量起周边的街市,道:“依我所见,今天很可能是端午。”
慕少筝惊道:“端午?就是任平遥被杀的日子?”
欧阳溯点头,说:“我们现在去城主府?”
萧浊道:“不必,皇帝莅临,任平遥必定要陪伴其视察关城,我们先去遥河边等等。”说罢便和欧阳溯向遥河的方向走去。
慕少筝走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人并步的身影,忽然感觉有些奇怪,而且这种感觉从早上开始就有了,但她实在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对自己的敏锐度向来有些无奈,只好把这种感觉丢到一边,赶上了前面的两人。
听小谢说,任平遥来关城后励精图治,成效斐然,深受百姓敬重,所以在他上任的第三年,“瑶河”便已被人们称作“遥河”了。任平遥罹难是在他任关城城主的第五年,这么说来,此时的“遥河”便已是“遥河”了。
慕少筝觉得任平遥不仅是个好的理论家,也是个好的实践家。不像自己,半瓢水的理论家,半吊子的实践家。
三人行至遥河边,见到河面上果然停着几只龙舟。慕少筝看着遥河若有所思,然后问道:“幻境中事情的发生都是确定的吧。”
萧浊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慕少筝微微踟蹰,半晌又说:“虽然讲任平遥与我们非亲非故,又把我们困在这里,看起来实在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是从他在关城的作为来看,他又确实是个有德行的人……”
欧阳溯道:“所以,你的重点是?”
“所以,嗯,我是想问,今天任平遥遇害,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是不是应该悲伤一点,不那么欢快一点呢?”
欧阳溯怜悯地一笑,不知道是为任平遥,还是对慕少筝,然后说道:“小慕不是知道那么多的‘圣人云’么,怎么会不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慕少筝思索良久,久到河面上的龙舟都开始比赛了,她才对二人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再设个赌局吧,这次可没人做得了弊了!”没等他二人反对,慕少筝就问萧浊:“这次你还选金龙吗?”
萧浊对着遥河看了一眼,轻笑道:“不错。”
慕少筝又问欧阳溯:“那侯爷呢?”
欧阳溯也笑着说:“与枢清一样。”
慕少筝对萧浊坚定他的选择不觉得奇怪,对欧阳溯随心所欲改变选择也不觉得奇怪,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却觉得他们那副越看越觉得阴险的笑实在太奇怪。
欧阳溯见她皱眉出神,便问道:“小慕你呢?再不决定,比赛就该结束了。”
慕少筝没有回答,而是一路跑到旁边的水榭中,倚着栏杆张望起来。果不其然,慕少筝看到终点处的观景楼上虽有卷帘垂下,却依稀可见有明黄色的衣袂飘摇。
刚才三人站的位置是看不见观景楼的,而这水榭突出河岸不少,所以才可见着。
慕少筝回到原处时,比赛已经结束了,果然是那金色龙舟拔得头筹。她问他们:“你们怎么就晓得那皇帝一定希望金龙夺魁呢?难道不兴人家喜欢旁的颜色吗?”然后又说,“哎,等一下,你们怎么晓得那人来了?”
话音刚落,慕少筝就觉得自己傻的可以。面前这两人,一位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一位是尊贵的平定侯,要说上位者的心理,还有人比他们清楚吗?
萧浊没有言语,欧阳溯笑道:“端午盛会中龙舟竞技向来是重头戏,你觉得那人会不来观看?”
“况且那皇帝的秉性,你不也清楚得很么。他未必没有大才,但是气度太小,不能容人,这种人自然处处标榜自己,恨不得所有人都对他膜拜尊崇,将其视为神明。你说,他怎么会容忍其他龙舟夺魁?”
慕少筝深以为然,瞟了一眼萧浊,心道,这也是个选金龙的,欧阳侯爷您在太子面前这样讲,不怕回头小命不保吗?虽是这样想,但她也知道,萧浊与郑帝不同,萧浊那是对威仪的敬重,那皇帝对皇家天威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痴迷。
慕少筝对着观景楼的方向看去,说:“可我看任平遥并不是那样曲意逢迎的人啊。”
欧阳溯听罢,轻笑道:“任平遥的确不是那种人,但他手下却不乏那般积极的人。”
慕少筝点点头。那皇帝既然忌恨任平遥的才能名望,那他就不会让他太好过,怕是即便把任平遥贬至关城,那人也会给关城中的官员打好招呼。但任平遥这些年还能有如此作为,当真是不容易。
龙舟竞技虽然结束了,但皇帝与任平遥一行人没离开,还在观景楼上说着话。慕少筝三人见此便赶去观景楼,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观景楼上除了皇帝和任平遥外,还有七八个随行官员。皇帝虽未着正儿八经的龙袍,穿得却也是一身明黄的锦袍。慕少筝以为,欧阳溯的张扬在此人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反观任平遥,他已不是布衣,所以那袭墨图白衫已经被官服取代,但是如此官腔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依然掩盖不了他那般沉静雍容的气度风华。
慕少筝想,有些人生来就是会招人忌恨的。
皇帝此时正摆出一副体恤爱卿的笑颜,对任平遥说道:“如今的关城比之五年前,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宁远果然不负朕望!”
任平遥道:“陛下日月勤勉,臣也不敢惫怠。”
皇帝听罢一笑,走到观景楼的栏杆处,远眺遥河,不知对谁说道:“朕记得从前这瑶河泛滥起来,关城百姓便民不聊生,”轻叹口气,“如今,却是很好。”
一随行官员听言,毕恭毕敬地笑道:“自陛下登基之后,我郑国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此实是天佑陛下,天佑百姓!”
皇帝抚掌大笑,笑罢却说:“天佑百姓?难道这关城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是任卿的功劳吗?”
那官员愣了一愣,他们心知皇上是向来看不惯任平遥的,便是适才的体恤也不过是做做台面上的功夫,怎么这会儿夸赞起任平遥来又有几分真心的意味呢?果然是圣意难测啊……
于是那官员连忙说道:“自然,自然也是任城主的大功劳。”
旁边一位看似与皇帝更为亲近的臣子笑说:“治理瑶河,任城主自然是功不可没。不知陛下是否听闻,关城百姓因为敬重任城主,连这‘瑶河’也被改称作‘遥河’了。”他那最后一个“遥河”字咬得极重。
皇帝听闻目光倏然冷了下来,语气却还是那般和煦:“任卿爱民如子,甚慰朕心!”
一旁的任平遥听着对话中冷枪暗箭,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慢慢道:“陛下勤政爱民,治水之事亦在帷幄。微臣为陛下臣子,所为不过是秉承陛下爱民之心,共享恩泽于天下苍生。”
任平遥说完,皇帝只轻而又轻地一笑,让人不知他那是感怀还是讥讽。那人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出了观景楼,其他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任平遥走在皇帝的身后,慕少筝走在任平遥的旁边,她可以看见他的步履还是一样沉稳,一样不温不燥;可以看见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眼中有熟知前路的坦然,有不惜吾身的超脱,或许也有一闪即逝的疑虑和嘲讽,但独独没有惶恐与畏惧。
与其无为而长命,吾愿舍身而为民。
这是任平遥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