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夏大夫正好结束了刘夫人的看诊,正执笔写着药方,脸上一片平静,言语却暗含责怪,道:“所幸并无大碍。夫人,你也未免鲁莽了。此时正值身子复原之期,如何能不顾自身躯体之虚弱,而径自走至莲叶渡呢!若此时体内入风,长驱直入,囤积脏腑,固然我有那华佗之医功,然何苦劳我奔波!”
刘夫人听那夏大夫的语言,虽责怪,但深含担忧,不禁感怀,笑道:“有劳夏大夫担忧了。以后当自贵其躯,自重其体!免夏大夫奔劳!”
夏大夫哈哈一笑,道:“奔劳倒是不敢。人之躯身,上天所赐,父母所给,该当珍惜。”将药方交给婢女,出得门来,径由回廊穿行至东院,见谢家众子侄在院中各处,拉弓射箭的,练剑的,练琴的,刺绣的,各人各事。谢玄和谢韶耍练剑法,起落回旋,横扬斜挥,两人将手中木剑舞得翩翩生姿。桓骐立于一旁,在剑势之外,右手立着一柄木剑,却毫无动静。
东院西角小亭,题名“沉渊”,行书字体,端然雅致。亭中一几两榻。谢翎手指轻轻一压,一曲便终了。谢道韫抱着谢翾,端坐于榻,兴致盎然,口中尽是哄逗婴孩的发声。谢翎脸面含笑,颇有逗弄之意,只听她道:“韫姐姐,我刚才从母亲房前经过,听到母亲与郗夫人说话,你道她们说的是什么?”谢道韫自然是听出了谢翎的打趣之意,道:“我非天耳通,如何能知?”谢翎道:“你若想听,我便说与你听。”谢道韫笑道:“你若想说,我便劳神听一听。”
谢翎故意咳了咳,清了清声音,道:“郗夫人说,‘,我家凝之还未及弱冠之时,便对你们家韫儿的才貌性情心生仰慕。虽从未蒙面,却是心心念念。自从听他父亲说,谢明公在王家众儿郎中选中了你,他便喜悦非常。一直期盼早些时日与韫儿结成连理。韫儿之父突然病故任上,韫儿戴孝两年。这两年之中,凝之对韫儿关怀甚切,只不过碍于婚姻未实,不敢越分,往往也只是让我转达他的心意。难得这孩子对韫儿有这般的深情厚谊!’”
谢道韫越听越害羞,脸上早已一片羞红,心中却是一番甘甜,道:“郗夫人真这么说的?王家二子真真有这般情意?”
谢翎俯身前趋,仔细瞅着谢道韫的脸面,忽然噗嗤一声,笑道:“韫姐姐,你脸红啦!害羞啦?”
谢道韫被谢翎这么一笑,害羞更甚,羞恼道:“好啊,翎儿,竟然拿我逗趣,看我不整治你!”说着便伸手在谢翎的脑门上重重一弹。谢翎“哎呦”一声,捂着额头退回榻上,嗔怪道:“韫姐姐,你大人。我传达未来姐夫的心意,一片丹心,天地可表,你却偏不领情。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起身便要走。
待得谢翎走过身旁时,谢道韫一手拉住了她,接着捂着心口,哄道:“好啦,你的丹心我感受到了。别走嘛,用你的锦心绣口,细细道来。”谢翎破嗔为笑,道:“我自然是欢喜跟你说的,但我还有诗文没做,迟误了是要受母亲责罚的。晚些时辰,晚些时辰再跟你说。”说完便走了。
夏大夫缓步走近,谢道韫听闻脚步声,抬头一看,顿生欢喜,忙便起身给夏大夫问安。夏大夫手轻轻一压,示意她坐下。谢家子侄从来待夏大夫便是自家人,当下闻声便皆给夏大夫行礼问安。
夏大夫挥手令其继续各干各事,接着坐到谢道韫对面的榻上。他才一坐稳,谢道韫便欣喜地将谢翾递给夏大夫,口中言道:“夏大夫,您瞧瞧我们家的翾儿,长得像不像叔父?”夏大夫接过婴孩,脸上满是欢愉,口中却没好气,道:“像你们叔父就那么好吗?丁点大的奶娃儿,出生还没几个时辰,又是被抱着劝慰没出息的小叔,又是见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听他们口中乱弹琴!”
谢道韫素知这位夏大夫本性虚放,言辞傲慢,且她待长辈一向尊敬,不轻易言语顶撞。可当下听下大夫言语对叔父不敬,便和颜悦色地回声道:“名士清谈玄理,乃当代风气,叔父与诸位名士相聚东山,品茶清谈,谈玄论道,辨析名理,当为盛事。若韫儿生为男儿,当乐与名士言谈玄道。”
夏大夫当然听出谢道韫话语间的辩驳,当下也不在意,双目瞧着谢翾,见其双目睁着,似是在听他们的谈话,而脸颊通红,脸面泪痕尚未干净,定是刚才哭泣所遗留,伸手擦拭着,口中淡淡吟念道:“天地本自生,所谓道,人之未始便经久生存,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明不晦,有何可说,有何可论,无端生那妄心!”
谢道韫心中不服气,继续道:“然道之所存,人之初尚不能全知,一人知天,一人知地,一人知人,三人聚于一处,论谈及道,岂非能全知何谓道?”
夏大夫双目凝视着眼前容颜平和,然心念执著的才女,开解道:“韫儿,老人家且请教你,道之所存,在天否,在地否,在人否?”谢道韫莫名地点头,道:“道固然存于三才之中。”
夏大夫道:“道为本始之存,何以一人知天而不知地与人,一人知地而不知天与人,一人知人而不知天与地?”谢道韫低头思虑片刻,不得要解,不由抬起头来,看向夏大夫,求解惑意。
夏大夫看她明静的脸上生此疑惑,顽皮之性情起来了,不由得伸手作出敲她脑门的动作,谢道韫正欲躲避,谁知夏大夫只轻轻一弹,不痛不痒,反而使得谢道韫抓住了契机,笑着发难道:“打则打矣,痛则痛矣,请告知小女子答案吧!”
此时谢翾扭动了几下身体,发出微微的“咕呜”一声,接着嘴上便生出笑来,双唇形状像极了一朵花,柔稚可爱。夏大夫道:“韫儿,看来今天我如果不说出个一二来,似乎也要被翾儿笑话喽!”
谢道韫倾身看了谢翾一眼,笑着吟道:“您老还不速速道来!”夏大夫故作卑颜,吟道:“是,臣下遵命,然若言语有不恰之处,还请主上涵谅,保臣下庸庸之头!”两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夏大夫怀中的婴孩也跟着咧嘴笑。院中别处孩子瞧过来,这其乐融融的气氛像极了祖父与孙女在逗乐嬉闹。夏大夫向来喜爱谢家这些孩子,眼中看待他们便像自己的孙子孙女,时常言语玩笑,引导开解。
当下夏大夫道:“道存于天,存于地,存于人,若果真知天道,则通地道,通人道,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此为道道相同,知其一而知其所以为一,知一而通二通三乃至通万。若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其三,此非真知。既非真知,则杂自心虚妄,怀抱虚妄,心宇存滓,清谈名理,则名理不能清,心性不能明,乃虚妄对虚妄,愈谈愈妄。”
谢道韫仔细闻听,字字入耳,虽心中不能即时宽解,然此番言语听来,已是醍醐灌顶。此时,刘夫人婢女行至近来,弯身低首,言道:“大小姐,夫人让小姐抱着翾儿小姐到东院中厅,老爷与右军将军及夫人都已在等着了。”
谢道韫当下心中思量道:“此刻中厅上商量的应该是自己与那王叔平(王凝之字)的婚事。王家是琅琊望族,南渡之后,更是江左第一高门。右军将军书法独步当代,又是当代风流之冠领。其所生诸子,除长子已去世外,其余诸子皆颇得其传。传闻自己即将所嫁的是右军将军第二子王叔平,便深得右军将军书法之韵。”
她越思量越兴奋,然心中念头一转,道:“叔父择婿之时,初属意右军将军第五子王子猷(王徽之),然王子猷生性孤傲,放诞不羁,由此叔父最终择定了沉默寡言、略显木讷的王叔平。”寻念及此,脸露沉郁之色。她心中兀自又念道:“吉人辞寡,王家第二子,恐是吉福之人亦未可言定!”片刻之间,脸面又变为了勉慰之色。
婢女见她未有言语动作,只一味沉思,便又轻轻叫了一声。谢道韫心中一动,自度道:“此番婶母令自己前往,当是拜见男方父母右军将军和郗夫人。”这么想着,当下脸上立刻浮现出害羞之情。
夏大夫道:“韫儿,你所嫁之人文才虽不及你,却是王氏子弟中一等朴厚善诚之人。这桩婚事,可保你四十载安定。去吧!”谢道韫并未听清夏大夫的这句话,她从沉思中醒转过来,便只听到“去吧”二字,此刻见夏大夫容颜上、眉目里满是祝福之意,又夹杂着浓厚的欣慰之意,忽然间变得更加害羞了,脸颊嚯的红了起来,连忙抿嘴笑着起身,道:“夏大夫,那么,韫儿这厢便去了!”言毕,给夏大夫行礼后,抱过谢翾就转身往中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