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名士已径直行往西厢用膳食,桓骐也由家仆领着,与谢家子侄一处饮食。谢安引领桓冲去往东院的栩然亭。此亭便在一枝池东北方向,碧树环绕,时花间杂,环境清幽,却是饮谈之所。
他二人对面而坐,家仆将酒菜分别置于案上,随即退下。
谢安斟满了杯盏,道:“幼子今日光临,难得难见,安石敬以酒水一杯!”桓冲手扶宽袖,举杯道:“多谢安石盛情款待!”
酒送入肚腹,谢安又斟满一杯,感怀道:“今日得见幼子清谈风采,令安石大开眼目,安石再敬一杯!”桓冲不免有些困窘,道:“幼子惭愧,本不善清谈,强自为之,幸得不辱颜面。”两人举盏又是一饮。
谢安再次斟满,桓冲本想阻止,谁知谢安举杯便道:“今日得闻幼子之子慧根善言,本自心中纠结,适得侄儿之言,宽我心怀,安石再敬一杯!”桓冲闻言惊诧,两人举杯同饮。饮罢,桓冲便问道:“不知小儿何以得解安石心结?”
谢安坦然而笑,道:“不瞒幼子,我得从兄及兄长们的荫庇,得隐没于东山二十载,一心游览山水,诲教子侄。即使朝廷征辟不断,也不曾有出仕之心。及至禁锢终身,也未改其志。”
桓冲不禁佩服道:“安石之心,淡泊安定,不因物移,情愿寓居东山,也不愿出仕为官。可见山水之心何其坚定!”当下便生出几分无奈与失望。
见其形色,谢安反而笑言道:“我本无出仕之心,然侄儿一语,却将我心结宽解了。侄儿言及‘隐士之心与将相之心,俱而为一,真诚清净,则隐士与将相无别’,窃以为此语乃是真言。栖居山水自有山水之情致,身居庙堂则自有庙堂之责,若心俱而为一,山水与庙堂又有何别呢!”
听到这话,桓冲凝重的脸面露出了笑颜,道:“安石能作如此想,当真天下之幸,天下可安!”说着,便从衣服中拿出信件,道:“此番取道东山,原是为家兄作一回信使。”一边说,一边将信递与谢安,回身坐于榻上。
谢安启开信封,抽出文书,一一看来,只见文字雄浑有力,刚劲挺朗,显然是桓温之笔力。谢安看完,将信置于矮几上,出言道:“原是征西大将军征辟我为府中司马。”
桓冲饮了一杯酒,道:“正是。家兄向来钦慕安石名望,引安石为当世管仲之才。虽知安石素来登山览水,于世务不愿理会。然此一时,非彼一时,家兄料想安石栖居山水之日足矣,故有此番征辟,前些时日已向朝廷表征,不多时日,便会有征文。”
谢安听出桓冲之语,话中有话,桓温似乎料到自己的心思。心想:“谢家一门,兄弟子侄,虽有居官者,然非国家重器之位。陈郡谢氏,经三辈人,才有今日地位。然此时却面临着无人居守方镇州郡,无人居守朝廷中枢,内外皆无人居于重位之境。我自身虽无出仕之志,然家门之盛衰,似乎已系于身。估计桓温也是看到谢氏此番情形,才有征辟之意。”想到这里,谢安不禁感概道:“幼子所言,确然非常,此一时非彼一时也!”言罢,便自斟自饮了一杯。
桓冲见谢安语言暗含无奈,神情淡定,心思莫定,便继续道:“昔日令兄谢无奕任家兄幕府安西司马,被家兄称为‘我方外司马’。家兄与令兄行布衣之好,一时成为美谈。安石若能应征,则桓谢两家可延续通家之谊,如此,岂非善哉?”
谢安一时既不答应,又不推辞,只是笑道:“安石素来感怀桓谢两家的情谊,也感恩令兄之不弃,心心念怀。然栖迟山水久矣,一时难以取舍。安石当下心生一念,不知幼子可应允否?”桓冲答道:“安石但说无妨,若幼子能行,自然不辞。”
谢安笑道:“幼子自然能作的,安石想留幼子居东山几日,待我思虑,再与幼子答复。如此可好?”桓冲当下思念:“陈郡谢氏,虽有不居于后之势,然今日庙堂之**无辅政,庙堂之外无方镇,想维系谢氏的士族地位,眼下谢安非出仕不可。谢安推延时日,也无过于与诸弟相商定意而已。”心念及此,桓冲笑道:“如此甚好,蒙安石不弃,幼子得以一览东山风景。我自襄阳至会稽,本为寻一故人。眼下事情已了,襄阳事务多忙,恐不能久留,至多明日便须启程。时下多有叨扰,还请安石宽心。”
二人又是对饮一番。忽而听到隐隐的喝彩声。谢安闻声便知是子侄们在东院娱乐,便对桓冲笑道:“想来是孩子们娱乐玩耍之音。”
桓冲回笑道:“谢家一门子侄,才俊非凡,聚于一处,东山可熠熠生辉了!”谢安道:“幼子见笑了,今日得见侄儿言论,惊世震心,无可辩驳,胜于我等又岂止百倍!”桓冲为儿子感到自豪,但仍不改谦虚,道:“安石此语,则折煞小儿了。曾闻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倒期望此儿‘小时不佳,大时了了’。”谢安道:“幼子多虑了,俗言‘三岁看老’,侄儿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沉敏宁定,言谈有方,必是大才。”
两人就这么神情宽朗地饮酒对谈。忽而闻听到一阵清亮的婴儿哭声。谢安一听,猜测乃是女儿之哭,眉头不禁一皱,心中掠过几丝忧虑,心想:“翾儿不知为何而哭,想来夏大夫正给夫人诊断,夫人来不及照看吧!”当下也不忧怀,眉目也舒展了,仍然与桓冲对饮。
谁知哭声,哄逗声,铿铿的一声琴音隐隐不断地从东院园亭传来,刹时间又声息俱,一片宁静。没过多久,又是哭声,继而又是哭声夹杂着哄逗声,喧闹声,简直一阵忙乱。接着哭声中响起了点点滴滴如落雨的琴声,哭声自是不停歇,反而欲哭愈大声,竟将那琴声生生吞没。
耳闻这么些喧扰音声,谢安和桓冲竟似没听到一般,仍自在对饮。片刻之后,哭声之中,琴声便像长了翅膀,飘过院墙,钻进了厅堂。若风拂青溪,涟漪微皱,荡荡漾漾,明静柔和,像一位知己软语善言抚慰友伴。
待得片刻,哭声愈来愈小,渐至难闻,反而琴声依旧。桓冲听着琴曲,酒杯在手中停住了,笑对谢安道:“谢家子侄辈才情横溢,连琴曲都如此拟情似怀,足慰人心。”谢安含笑听着,心中登时明朗。此琴曲名为《江潮》,乃是谢安与众名士出游,泛舟江海。回到东山之后,有感江海之浩荡,遂作此曲。当时风起浪涌,诸名士都神色慌张,意欲回去。谢安正好神情高致,吟啸不言。船夫见他意态闲悦,便划船不停。既而风浪愈发急猛,众人哗动不安。此时,谢安道:“如此,将无归!”众人闻言才应声安静,坐归原处。
谢安听着琴曲,心中却生起疑惑:“琴曲柔静容厚,似水如风。正是上阕之音。以长女翎儿的指力造诣,尚不能达此境界。”他越疑惑越凝神,越听越感到奇怪。
音声慢慢变厚,变宽,就像那钱塘江潮,一波一波奔腾而来,如野马狂奔,如尘埃漫天,如猿虎齐嘶,轰轰然响彻耳际。风急浪涌,一波未平,一波又来,刹那之间,那浩浩汤汤的江水海潮便似从眼耳口鼻灌入,充盈翻腾于心胸之中,生出一股与江潮同奔同涌的气魄。
再听琴音,曲调转而空灵自在,却反似有无数股风从山谷中来,一时间穿山临水,拨枝动叶,吹香散气,与鸿同翔,与雁同飞,与马同驰,与鱼同游,在天地间自由萦回,仿若与天地凝为一体。
琴音从东院逶迤而来,让听的人似乎也跟那股江潮一同浩荡,跟那股山风一同飞临,舒心不已。谢安和桓冲都不自禁地停下杯盏,闭目倾听。渐渐地,音声又从空灵自在转向安宁静默,似一老者坐于山巅,眼下山河田野铺展绵延。老者白衣拂动,凝神而思。一时间天地宇宙与山河日月在他眼里,既浩大无限,无可拘拟,又雍容自然,活泼自在。
谢安与桓冲一时都沉浸于琴音中,难以自拔。谢安惊叹不止:“我作之曲,上阕清凝容厚,中阕汹涌澎湃,下阕复归宁静。此曲奏来,却将上阕与中阕奏得淋漓尽致,尽如泛海之境。且下阕雍容超然,如河汉无极,境界比之‘宁静’,不知高妙几许!我竟不知,有此奏琴高人!”他喃喃道:“正始之音,此曲所奏邪?”他不自禁便起身出厅,加快了步子,要往东院去。桓冲也紧随而来。转上回廊,却几乎与名士们撞了个满怀,他们个个脸面兴奋,神情痴痴,显然也沉醉于琴声之中。
王羲之感佩道:“安石此曲,真乃发自性之光明,抒深潜之真心啊!我等听来,如泛舟江海,如沐翁然山风,如遇高士,如得自然啊!”孙绰道:“想来,嵇康之《广陵散》慷慨悲高,竟是不如此曲浑厚浩瀚了!”谢安听他将自己比之嵇康,心有不可,对众人道:“诸位误会了,适才所闻琴曲,非安石所奏。”
众人一时莫名不已,便纷纷议论道:“东山山庄之中,雅好音乐者,固而有之,然奏琴之功,公推安石最高。此曲若非安石所奏,又是何人有如此高超之琴艺呢?”
支遁笑言:“安石便在眼前,可琴声依旧,自然不是他了。”就在所有人仔细辨听琴声来处时,谢安却一脸平静,道:“琴音似是从东院而来。想来是孩子们在练琴!”王羲之一时释怀,笑着赞叹道:“谢家本有‘封胡羯末’,又有咏絮之才,今日恐又多一抚琴之才了!”孙绰道:“东山本是灵地,谢家子弟又如此才艺横绝,真乃地灵人杰,也怪不得我等一入东山,便屡遇胜境了!”
谢安听着这些赞美,面容平静,命家仆去东院看看是谁在奏琴。他心里清楚,琴艺之事,与内心相通,心静则琴曲清静,心躁则琴曲躁乱,不是简单的拨琴弄弦所能比拟。谢家子侄辈之中,尚且无一人能有如此随然浑厚的琴艺与心境。
众人边倾心闻听,便等待家仆报告。这时,谢安忽而记念其桓骐的面孔,寻思了一会儿,便问桓冲道:“幼子,不知令郎是否会操琴弄弦?”
桓冲一时愣住了,抚着胡须,心想:“谢安石这么问,难道认为此琴是骐儿所奏?但话说回来,骐儿倒是经常听他母亲奏琴,至于会不会弹奏琴曲,我却不知。俗语说‘知子莫若父’,此言于我,却当真嘲讽。”他心中兀自自责,嘴上却坦然道:“小儿倒是经常见闻他母亲奏弹琴曲,至于操琴弄弦,对于小儿来说,未免勉强了!”
此时琴曲结束了,进而响起了另一番曲调。清清冽冽,畅畅悠悠,倒似是山脚下的白泉从深谷中羞涩奔出,而后便一路袅娜奔流,蜿蜒前行。众人听来,曲调不同,情致也陡然间变得不同了,似乎一下子从河汉的浩荡博大转入了山水的清新自然。
此时,家仆小步走来,报告道:“回禀老爷,是翎儿小姐在弹琴。”众人一阵惊叹,许询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可见安石德教功夫之深啊!”谢翎是谢安之女,今已十二岁,平时便喜爱琴棋之事,在众子侄中琴艺最佳。但谢安听来,却莫名感到奇怪,心想:“翎儿琴艺乃我亲自所授,其琴艺如何,我自是清楚。翎儿虽然禀赋不差,但即使再过十年,也未能有如此境界。”
琴曲清晰可闻,然而一直重复着天光山水的怡情兴致,而不复归之前的河汉浩然与宁定。众人也就复归堂上用饭,谢安与桓冲也回到小厅继续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