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夫起身,本欲要走,转身之间看到谢玄与谢韶二人已由刚才的练剑转为剑招拆对,谢韶翩然回身,木剑从斜旁回划,飘飘然游向谢玄右脖颈,剑尖若浮若沉,忽上忽下,却是一招“芥舟浮水”。谢玄举步后退,手中木剑却不停歇,使一招“大江东流”便将谢韶的剑尖拨引向东侧,化掉了攻势。谢韶应以一招“东海回流”,剑气登时环绕住了谢玄上身,谢玄回以一招“鱼沉深渊”,避开锋芒,游穿到谢韶身后,片刻间便使出一招“剑指南冥”,剑尖往谢韶的右肩搭去。
桓骐仍自木呆呆地站在一旁,手中木剑至今一招未发。夏大夫见了,一时好奇,便招呼他过来。桓骐回身见是夏大夫,脸面喜悦,稳步走近,双手一拢,弯腰鞠躬,给夏大夫请安,道:“给师父请安,不知师父有何示下?”
夏大夫和颜问道:“骐儿,你一直站在那儿,握着剑却不发,是何道理?”
桓骐瞅了瞅木剑,回道:“两位哥哥所拆剑招皆是轻灵空盈,如云行水流,如江海波澜,起落涨跌,皆有逍遥之神韵,非学招式而能得。我从未练过剑,也从未见过如此意态翩翩、剑气饱盈的剑法。今日有幸,能静立观瞻,增益耳目,心中已是满足。勉强出剑,不出一招,我便会输了。”
夏大夫道:“谁让你跟他们比招了,你可以站在旁边学呀!”
桓骐道:“此剑轻灵飘逸,我形体拙慢,学不来的。能驻足而观,已然足矣!”
夏大夫不禁心想:“玄儿和韶儿这套逍遥剑耍将起来,确是轻灵飘逸,颇有逍遥之神形。但若用于临场制敌,则是形态有余,剑气不足。然少年意气,如此剑法与神形,已经是难能可贵。眼前这么个小小孩娃,见到如此剑法,竟然不起贪念。心性如此朴诚,确是难得,怪不得师兄定要我收了这孩娃!”
夏大夫越看桓骐,越是喜欢,一时就不急着走了。他一边坐回榻上,一边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傻瓜蛋蛋,不学便不学吧,可你不出剑比试比试,如何便知你会输了?”
桓骐从没听别人骂他是“小傻瓜蛋蛋”,此刻听来,登时有些不知所措,瞅着眼看着夏大夫,见他脸上是一番云淡风轻的傲慢,嘴角边却是一股似笑非笑的得意。桓骐不明白夏大夫的深意,便边比划边说道:“韶哥哥使出一招‘东海回流’,我只能使一招‘青芽破石’格挡,虽有抵御之招,却无化解之招。且韶哥哥剑招贯连,形成气势。招成气势,气势引招,如此,剑招更是锐不可当。”
夏大夫听桓骐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好奇,故意问道:“我且问你,你跟谁学得这些乱七八招的论理?是跟你那爹爹学的吗?”桓骐道:“没有谁教我,只是我在伯父和父亲军营中见到兵家子们斗剑比试,发现输了气势,即使剑招精妙,也会在气势围合之下,步步凝滞,最终落败。师父,不知我的想法对与不对?”
夏大夫心中道:“这孩娃,小小年纪,然而几句言语便点破了刀剑之道,真是后生可畏!这孩子根性如此之利,心性又如此简纯,这么好的一棵苗苗,当好好护持导引才是!”他心中赞叹不已,脸面上却是另一番情景。只见他双目一翻,道:“什么对与不对,什么抵御化解,简直狗屁不通!不通不通!”说完起身。
桓骐追问道:“敢问师父,狗屁如何才能通?”夏大夫听来,当下便是一怔,见桓骐眉宇间涌动着一股倔强与不服,随即哈哈而笑,道:“你还真是个小傻瓜蛋蛋呀!”
夏大夫随后继续道:“要狗屁通,那也容易!去捡根木枝来!”待得桓骐寻来了一根拇指大小、半尺来长的树枝,夏大夫已走到谢玄和谢韶不远处。他接过树枝,道:“玄儿,韶儿,你二人暂且停下。”二人一听,便收剑止住。
他二人对拆了半个时辰的剑招,招招精妙,形神兼得,越练越入境,不知时日已过。这会儿停下来,顿觉通体畅快,筋骨舒朗。
谢玄用衣袖抹拭着额上、脸上的汗水,不无得意地问道:“夏大夫,我和韶儿这套剑法如何?”
夏大夫呵呵一笑,道:“依我看来,你们这套逍遥剑法形貌倒是潇洒生动,但神髓不具。虚有其表,不得要旨。若遇上强敌,只怕施展不到三招,便被制服了。也不过尔尔。”
谢玄少年意气,听夏大夫这么一说,登时不服气,道:“这套剑法乃是我和韶儿花了半年时间钻研出来的,剑法要旨便是御剑逍遥,以游无穷,剑势淋漓,剑招精妙,如何便是不具神髓?”谢韶则平和得多,道:“夏大夫,素闻你的医术高超,却从未听闻过你会使剑。你刚才说这套剑法徒有其表,却是从何说起?”
夏大夫哼了一声,道:“不会使剑,便不会剑法吗?没摘过星星,还没见过星星吗?你俩若不服,我便以木枝作剑,领教你二人的逍遥剑法,看三招之内,成败如何?”
谢玄与谢韶同声道:“好!”夏大夫侧头对桓骐道:“小傻瓜蛋,看好了啊,看我怎么破解所谓的气势。”
桓骐点头。谢玄与谢韶后退了十来步,两人一举剑,阵势便拉开了。谢玄一侧身
木剑由高处俯冲下来,剑势初凝,待得招式未牢,便使出一招“时雨瓢泼”,由左及右挥剑,向夏大夫逼近。谢韶木剑直指向前,待得四五步之后,手腕微微斜上,迅速横滑,乃是一招“沧海横流”,剑尖便像大江奔流般横扫出去,如同浪潮般滚滚推进。
夏大夫立身不动,手中树枝纹丝未动。桓骐见此情景,心中疑虑道:“师父不作招式破解,势必会被剑气削到。难道师父是以无招制有招?”
眼见木剑离夏大夫只有二三寸的距离,桓骐紧张不已。但是刹那之间,只见夏大夫右手举枝斜引,将那股浪潮引向身侧,随即轻轻向右一拨,便将两柄木剑都格挡飞了,“当当”的两声,落到了院墙的灌木从中。
三人都看呆了,怔怔地望着那两柄木剑,难以置信夏大夫只一招便赢了。谢玄怅然若失,心中兀自不敢相信花费了半年时间钻研出的剑法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心道:“真是山外更有高山,人外更有高人。枉我自是清高,却与那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的学鸠,有何别!该当沉潜下来,虚心请教,方能成大志!”
谢韶也是一般心思,他心中还多了一层疑惑:“这夏大夫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神技傍身,这么多年来隐而不露。他到底何方人物?难道是隐蔽在东山的世外高人?”这么想着,看向夏大夫的眼神便不自觉地多了几份崇敬。
他二人自恃剑招精纯,气势浩大,想着一招之内定能让夏大夫刮目相看,便没有仔细去看夏大夫是如何破解招数的。谢玄这会儿回转过来,急切地问道:“夏大夫,您是如何做到的?烦请指点!”
谢韶接口道:“是啊,夏大夫,您刚才是以什么招式破解“时雨瓢泼”和“沧海横流”的?”
夏大夫侧过头来,向桓骐问道:“小傻瓜蛋,你看明白没有?”桓骐回道:“回禀师父,刚才玄哥哥和韶哥哥使出两招,形成浪潮之势,汹涌奔进。师父不使任何招式,却在离胸前两寸的地方将两位哥哥的气势引向旁侧,一举化之,而后举以枝挡剑,一举击落。一引一拨,力道轻巧。乃是将剑势可引而化之,化而虚之。不知弟子说得对与不对?”
夏大夫以枝条敲了敲桓骐的脑袋,笑道:“你这孩娃,确实窥见了些门道!那你说说,他二人如此汹涌的剑势,何时能引,又如何引?”
谢玄和谢韶一同看向桓骐,希望他快点道出其中的奥秘。他二人心想:“清谈宴会之上,这桓家小儿就表现出非常人所能比拟的沉敏智识,况且他还是将门之后,对刀剑棍棒之道,当有高深见解。”
桓骐低头思索,片刻之后,回道:“师父,弟子不甚明了。但自忖之下,觉得势有强弱虚实,相互变化。非恒强,非恒弱,非恒虚,非恒实,至强则始弱,至弱则始强。至虚则始实,至实则始虚。若要引之,则取其虚,取其弱。至于如何引,我却是不知。”
夏大夫点头微笑,道:“玄儿,韶儿,你二人认为该如何引?”谢玄双臂环抱,边走便思虑,便喃喃语道:“势道强,则避之。势道弱,则引之。引导之道,莫非同于引水之道。江水汤汤,弥滥江道,掘旁道而疏引之,以分其流,以散其势。”
谢韶豁然开朗,笑逐颜开,道:“如此看来,论及剑道,剑势强凌之时,当开旁道以导之,以泄其强势,而非以强制强。莫非这便是以柔胜强?”
夏大夫用枝条挨个儿指了指眼前这三个孩子,道:“你们啊,孺子可教!虽说得不全,却也不差。”
谢玄想打破砂锅,究其根底,便追问道:“敢问哪里不全?”夏大夫本来已经抬步要走了,听谢玄问这么一句,便停住了步子,笑道:“我今天兴致很高,既然你们问了,我便说与一二,你们自己仔细揣摩,得道深浅,便在于你们自己。”
三人都目光炯炯,一副洗耳恭听之貌。只听夏大夫眼露沉谨,道:“刀剑之器,本无利钝,本无益弊,本无强弱,本无高下,本为器而已矣。利钝益弊,强弱高下,皆因人所生。剑随人心,心赋剑气。心正则剑直,心邪则剑曲。心静则剑凝,心躁则剑狂。心宽则剑朗,心狭则剑闷。所谓剑气,皆生于心气;所谓剑势,皆缘于心物。剑势凌厉,乃缘于心有傲慢怨恨,欲人折服于己,欲人伤身以报;剑势宽厚,乃缘于心有仁义,欲施德义于人;剑势逍遥,乃缘于心有气量,欲纳万物于心;剑势朴诚,乃缘于心处大道,无欲而无念。心之内外,抱朴归一,则可引化万种势力。”
夏大夫说一句,三人便默默谨记一句,然后从头默念一遍。他三人从未听闻过这些说**理,又觉得听之大大有理,因此甚是用心。夏大夫看他们三人默念得认真,心中满意得紧,也不打招呼,捋着白须,飘然而走。待得这三人记念无误,才发现夏大夫早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