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端坐于榻,心中紧张,脸上强自平静,当真辛苦。一时,众人见各人皆有所言论,只剩下桓冲父子还没有阐发任何见解,便都移目到桓冲父子身上。众人见其子尚幼,估计言语尚可,但清谈实是不可能之事,便将目光移到桓冲身上。桓冲暗自紧张,只见其子身自端正,用只有父子俩才能彼此听到的声音,对其父道:“父亲,可依庖丁解牛之典故阐述兵法之道。”
桓冲一听,既是懊恼,又是惊奇,又是宽慰。心中感叹道:“我桓冲一介武夫,排兵布阵之将,坐于此地,若论兵法,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上好些时日,何以非要攀那清谈名士的名。幸得小儿知我深究庖丁解牛之典故而有所心得,且心得与名士们所谈的体用之理颇有相似之处。此时只需言论出来便可。今日救扶我者,此儿也!”
桓冲抬起头来,正迎上谢安勉慰的目光,心下生起几分感激,坦然道:“桓冲乃一介武夫,根性粗糙,资质浅劣,不懂‘心达清净,则可万法不生,而又万法自生’之佛理,然窃以为佛佛道同,道道相通,天道,人道,地道,医道,用兵之道,当是出于一理。昔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庖丁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其庖丁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他以道之体致用于解牛,将形而上致用于形而下,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于天理,依乎于自然。解牛之道如此,用兵之道亦是如此。谋势布局,列兵排阵,在依自然之理,依人道之理,依自然之势,依人之势,故而两军相争,依自然之理与势,依人之理与势,而变幻出万种形象,周流不虚,居留不定。故非以神遇而不得常胜。行军打仗,贵乎一心处于神遇之境界,则可对万变。”
诸人料不到桓冲能以自身对兵法运用的心得阐述名理的另外一方面,皆感惊奇,也暗自生了几分佩服。不屑的眼光一时间收敛了许多,纷纷点头表示赞许。谢安本有担忧,闻听桓冲无碍清谈,便心下怡然,道:“丰城公见解,不可不谓独辟。以兵法之道证大道之同,妙哉!”桓冲缓缓回应道:“兵家子之言而已!岂敢妄谈大道!”
谢玄对桓冲的兵法很感兴趣,追问道:“若如仁公所言,行军打仗贵乎一心处于神遇境界,然而何以能达至一心之境界?”
桓冲本来还忧虑众人对自己所说不敢兴趣,此时看谢玄真心讨教,当下便宽了心。也难得谢氏一门中竟有对兵法感兴趣的人,便不吝赐教,严肃道:“窃以为兵法之至道,无有捷径。乃心至诚,所好者道也,方能道者同于道;乃依天理人道,天地人三者皆备于心。若庖丁之解牛,初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后未见其牛也。乃是庖丁将解牛之道备于一心也!”
谢玄边听边点头,感激道:“今日得闻仁公赐教,玄之幸也!”桓冲则回应道:“哪里哪里!”
王羲之从谢玄言谈开始时,便沉静下来,思考入深,不闻他人语。谢安看着他沉思出神的模样,实不忍扰搅于他,然众人皆有言论,唯独他少言语,便道:“逸少,逸少……”
叫了几声,王羲之才觉转过来,顿觉自己的失态,也不掩饰,直言道:“思之众人所言,皆入深致远。然回首我们清谈之题,为何能生相同,而所生不同,仍是难思难解。既然因所遇、根性、心性不同,而所生会不同,然何以所遇、根性、心性会如此不同?”
支遁于刚才就注意到桓冲父子的耳语,他心性清净,故听音之功力比之别人,要强上许多倍。桓骐与父言语之时,他隐约得闻片语,且桓冲闻言之后便从之前的强自镇定转而自如淡定,由此可见,此儿虽年龄轻小,但言论未必无所中的。一念及此,支遁便言:“不知丰城公之子,有何见解?”
众人皆骇惊,一时注视着支遁,不明他为何问一个孩娃的见解,一时又注视着桓骐,不明他一个孩娃何以得支遁的注意。最为骇然的是桓冲,他顿感到莫名,不知为何佛家高僧会瞩目到儿子,忙言道:“小儿文质简陋,年龄尚幼,如何会有什么见解,支公言笑了!”
谢安刚才听闻桓冲言论时,也注意到这孩子。暗自叹想:“此儿年岁虽小,然气度沉静,安宁英朗,虽至今未参与到清谈中来,然而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听闻,不见一丝躁郁。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能有如此耐性,当真可贵。支公向来不妄作言语,言出必中。此刻出言,必有其情由。何不助支公一次?即使桓家孩童答不上,也在情理之中,了无挂碍的。”
谢安当下想着,便言语道:“幼子不必忧怀。道之所得,不在年长年幼,而在根性心境。子大未必得,子小未必不得。且听侄儿如何论说,我等权且听之!”言毕,便看向支公,支公也看向谢安,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通。
当下,所有目光都集聚在桓骐的身上,只见他端坐着拱手作了一揖,而后凝然抬头,道:“诸位清谈,侄儿得以闻听,暗自生幸。右军将军之问,深邃佳问,侄儿试以答之,未必能中,诸位且姑妄听之。”谢安不禁佩服起这孩童的周到礼仪,频频点头,道:“侄儿且说无妨。”
桓骐得言,便兀自缓缓说道:“侄儿不敢有所言论。此问在庄子《齐物论》中早已明言。”王羲之略微一想,不得其旨,便回问道:“不知庄子如何言说?”
桓骐继续说道:“‘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将宇宙万有,生命本初名之为吹万,本来生命,气吹而成,然后成诸如男女老幼、高低贵贱、山河川流等万有现象,乃是‘吹万不同’。然何以‘吹万不同’,乃是‘咸其自取’。无有主宰,无有自然,皆是自取而来。此‘怒者’便是自己,无关别人。若众人吹牛,有人执其牛尾,有人执其牛耳,有人执其牛鼻,有人执其牛腿,而行鼓吹之能事。可知,根**识,乃至所遇所生,皆是自取自造的。此为自然尔!”
一时间,众人除了惊叹,便是使力思索其中的漏洞,以便反驳。桓冲耳中听着,心上确是宽慰与惊叹,他自是没想到儿子能作如此高明言论,将一众清谈之士说得一时无言语。
支遁脸面含笑,继续问道:“若所遇乃至根**识皆是自取自造,然可以改否?”桓骐一脸真诚,看向谢安,道:“请问谢明公,汝今之所视万石公,与昨日有何差别?”谢安一时不明桓骐为何如此作问,便据实作答,道:“今日之家弟,非昔日之家弟,判若两人。昨日沉沦自陷,今日焕然一新。”桓骐接口道:“万石公单兵逃归,遭致贬黜乃是自取自造,愤懑沉沦亦是自取自造,今日醒悟自新亦是自改自造。正因其所改,方能复归神采,遇此清谈之会,也正因其所改,器识比之昨日,大矣!”
谢万闻听此言,不禁心怀激荡,对桓冲道:“将军此儿,根**识胜我百倍不止!幸而自拔于沉沦泥潭,不然将被此儿笑话矣!”桓冲心中欣慰,回言道:“万石谬赞了!”
谁知桓骐对谢万说道:“万石公之言差矣!万石公遭致时难,沉沦一时,难以醒悟,乃是一时耳目遮蔽,自陷深渊不可拔,自身已是痛苦非常,若侄儿再倾加讥讽,又与那落井下石,不明事理的愚人有何不同呢!且人生所遇,成败荣辱,吉凶祸福,乃是平常,何笑之有?若侄儿见之,当感同身受,善言相劝,令万石公心怀得开,何以会笑话万石公呢!”众人一时皆为桓骐感到叹服,想不到如此年纪竟有如此识见,当真可喜可叹。谢万一时感动不已,道:“听儿一言,心怀俱放啊!”
见桓骐如此沉颖,孙绰看待他,觉得亲近,内心不禁想与他相谈几回,便向桓冲道:“将军此儿善根利性,确是难闻难见。我心中有一问,此儿似是能答,不知可请问一二?”桓冲霎时惊诧不已,道:“小儿何德何能,竟敢屈兴公下问!兴公但说无妨,小儿若有冒犯,还请宽心!”桓冲忧心泛起,回首对儿子说道:“骐儿,孙兴公所问,莫管悦心与否,据心回答,切不可作那无端欺语!”桓骐颔首:“是,父亲!”
孙绰看向桓骐,双目湛然,道:“若一隐士,隐于山林,放怀山水,不问世事,忽有一天,出仕为官,却心在山林,故此辗转于山林与庙堂间,试问此人如何评说?”
王羲之和许询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当下皆明兴公此问之用意。孙绰**山水,属文吟咏,然爱则爱矣,终不肯弃庙堂之官。此问当是要为‘爱山水却居朝廷’寻解。
谢安听到此问,自心微动,心中道:“眼下谢家正逢中衰,从兄谢尚与两位兄长谢据、谢奕皆已没世,万石又遭贬黜,可谓门柱尽去。子侄辈们尚轻小,不足以担负振兴家门重任。若谢家再无人出仕居守,谢家三辈人的努力很可能会付诸东流,谢家因此而没落无闻。今之视之,出仕之事,恐怕未能免耳。然若出仕,山水名士又将如何看待,如何评说,恐终不免讥讽。”联想至此,不由得对桓骐如何作答关切起来。
桓骐双目凝定,似未思索,坦然道:“窃以为,无可评说。我非隐士,不知隐士之心。我非将官,不知将官之心。不能以自心度隐士之心,亦不能以自心度将相之心,故无以评说。然若隐士之心与将相之心,俱而为一,真诚清净,则隐士与将相无别。但倘若居山林而生庙堂之心,居庙堂而生山林之心,则心处妄境矣!隐士则为隐士之事,将相则为将相之事,随缘而作,随类施用。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如此,隐士与将相无二无别。”
众人无不叹服。孙绰闻言,脸面俱凝,未想小小孩童竟有如此高论,舒了一口气道:“侄儿所言,深解我心啊!”桓冲本没想到儿子能作如此论解,此刻听来,真是不错,当下忧心得释。
非止孙绰,谢安亦有所感,微微颔首,心道:“是啊,以无为无不为止心处世,庙堂与山林,身之所处不同,然若居庙堂而以逍遥之心,外处事而内自在,岂有那庙堂与山林之别!”兀自寻思着,心中忧虑一时得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