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众人坐定,目光看向谢安,待其开清谈之语。群情所归,谢安重新阐题道:“昨日众人于山脚下,闻见箫声,进而空中出现情境,然各人却大大不同。有人见海浪滔天,舟舸倾覆,日出而止;有人见文笔相灭相生,有人见山水颠倒,化而为清白;有人间庙堂山水皆化成混沌,有人见三道汇为一道,有人见白驹送字,而后消失不见。所谓万法由心,心生万法。可见我等所以生法之心一同,却何为所生情境各各不同?”
桓冲听在耳里,不觉嗡的一声,顿时如坠云里雾里,寻不着出路。脑中一阵回转,思虑道:“所谓万法由心,心生万法,又是何物?所以生法之心,所生情境,又是何物?想我桓冲沙场点兵,排兵布阵,尚有所得。如今面对这等嚼舌清谈,怕是要力不从心了。还是先听听别人如何说法,待明白个一二,再取旨要略而一谈吧!”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也就很快沉定了。
“明公,”原是陆蒙出言,之间他轻放杯盏,道:“此问由我而起,昨晚思虑也稍有所得。今略而一说,作抛砖引玉之言。诸位权且闻听。”谢安自然道:“陆兄弟不妨直言。”陆蒙便缓言道:“所以生法之心,具能生之性;所生情境,乃是所生。故而是能生与所生之问。生法之心是体,所生是用。万法出于心,心生出万法。可见心乃是体,万法是用。体虽相同,然用有千万。若天为一,地亦为一,然天能生风雨霜雪,地能生稻麦竹橘,天地所生大大不同。究其根由,乃是所遇不同。故有橘遇淮南之水土遂为橘,遇淮北之水土遂为枳。体之所用,因其所遇不同而化生千万形象。”
在场诸人顿觉陆蒙关于体用的见解颇为独到,不禁点头认同。孙绰边思虑便道:“陆兄弟对‘能生’与‘所生’、‘体’与‘用’的见解不可不谓独到。能生是一,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万物,万物又复归为一。虽物有百千万种,然终究离不了那个起最初作用的‘体’。庄子《齐物论》中,曰‘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可见一念之发动,便使得是非人我纷纷芸芸源源而来。一门之开,门外之云彩霞雾奔涌而来。就像那持弓引箭之军队,待得将领一声令下,便万千箭矢遮蔽天空,不可停止。而体之所用,因其所遇而化生千万形象,初听之颇有道理。然深究而下,却有所牵强。”陆蒙昨夜回房之后便思索良久,方有今日如此精辟的开堂之论,听到孙绰说论解牵强,当即回问:“不知兴公认为何处牵强?”
只听孙绰道:“体之所用,因其所遇而化生千万现象,固然有理。然若所遇相同,为何仍是化生千万现象。孔门子弟有三千,何以独有贤人七十二,而非三千?龙之九子,所遇皆龙父,为何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各各不同?我等走到山脚之下,所遇乃同时同地,为何仍是情境不同?”
陆蒙猛然一惊,想来自己只顾一味钻研那高明独到之理,以求众人刮目相看,而忘记了昨晚真真切切的情境,此时被孙绰一问,一时也答不上来,有些窘态,便回声道:“兴公所言,确是陆蒙未思虑周到之处。不知兴公作何解?”
孙绰颜面含笑,从容道:“虽然同处一时一地,然因各人心境不同,故情境自然就不同了。我行走于庙堂与山林之间,故所见乃是庙堂城郭与峰峦山水。安石自来栖居会稽山水,心中自安自定,故见白驹送‘安’‘定’字二字。逸少向来善于书法,故见书法情境。支公乃佛门子弟,深得般若智慧,故见乃大道。玄度心含山水,故见山水。陆兄弟初遇我等之时,便经历着一番溪中夺箫风险,故见海中风浪,朝日而止。可见,乃是诸人心境之所含不同,才致使所见情境不同。”
诸人都暗暗点头。桓冲见众人发言洋洋洒洒,又是能生所生,体用万物,又是所遇不同,自然是佩服名士们的清谈口才的,但更多的还是兀自思虑自己的尴尬处境。他虽涉猎博广,然终究是军士之将,非文士辩驳之才,辨析起名理来只能得四五分利益,再往下是难识难得的了。脸上是强自安定,手中暗暗捏了汗。桓骐端坐于父亲旁侧,认真听着,不赞同也不反对,一脸安静。
许询不认可此论,抚须道:“然何以心境不同?陆兄弟所言的‘所遇’乃是极重要的。‘所遇’涵盖极大极阔,水土,山水,风俗,人物,机遇诸如种种。譬如稻生江淮,麦生中原,乃是水土不同;譬如子生富贵之家,得富贵,子生贫寒之家,得贫寒,乃是家境不同;譬如颜回得遇孔子,终成贤人,函谷关尹喜得遇老子,得五千文,最终成道,乃是遇人不同。可知,所遇不同,则所生不同。然生江淮者,非稻而已,生中原者,非麦而已;生富贵之家者,非富贵终生,生贫贱之家者,非贫贱终生;得遇孔子者,非子弟三千,得遇老子者,非函谷关尹喜一人,然终成贤人者,七十二人也,终得《道德经》者,尹喜也。可见,‘所遇’虽然重要,然各自根**识又更重要了!兴公所谓‘心境’亦因此不同而彼不同。”
谢万不禁大喜,慨然道:“闻兴公与玄度之言,我心大开。人自出母胎,便各各不同。大而观之,上至帝王,下至庶民,皆因‘能生’之性相同而降生于世,然帝王与庶民又竟自不同,此谓‘所生’不同。然何以帝王与庶民各各不同,‘所遇’与根**识,乃至心境皆各自产生作用。帝王所遇,乃帝王之家,帝王之位,帝王之事;庶民所遇,乃庶民之家,庶民之位,庶民之事。然若帝王根**具不备,若秦始皇之子胡亥,刘玄德之子刘阿斗,则所遇极好,也是枉然。又万石继从兄、兄长居守豫州,若有居守政务,领兵作战之根**识,则不必被贬黜为废人矣!若被贬黜之后,有自然自安之心境,也不至于紧闭门扉以自哀了!可见,所遇、根**识与心境皆应等而视之,不可偏废,方不失其体之妙。”
王羲之抚着谢万的手,欣慰万分,道:“万石经此人生一事,果然心境开阔了。清谈之上,以亲身之经历说法,自省省他,言语铮铮,再悦服人心不过了。”谢万也抚着王羲之的手背,为王羲之的惺惺相惜而感怀不已,道:“有此一事,方知自身之偏狭,才有改过之机,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一件善事呢!”
众人皆曰善。谢安听弟弟如此说,当真放了心中的石头了。他抱着女儿,似是一悠然自得的家翁,听众人论道,意态甚是满足。说来也奇,女儿在他怀里,不哭不闹,睁着一双眼睛,像是也能听懂众人之语。
谢石听了兄长的一番言论,料想兄长算是彻底看开了,心中安慰。再思虑众人之题,似乎尚且还有不周正之处,便道:“由兄长之言,可见人之所遇,人之根**识,人之心境皆是一同。然在石奴看来,若是根性心境超脱往胜,不管所遇好坏,或所遇有无,都无关系。颜回得遇孔子,后而成贤人,倘若所遇非孔子而是老子,则颜回可成贤人否?尹喜得五千文《道德经》,遂而成道,倘若尹喜所遇非老子而是孔子,则尹喜得成道否?以万石之拙见,因颜回、尹喜皆备大根**识,故无论所遇为何,皆以其本自之根**识而成贤,成道。可见,所遇是契机,契机之后乃是各人的根**具起作用。”众人点头称是。许询道:“石奴所言,乃正理也!”
谢韶闲雅地呷着茶,此刻轻轻放下,端坐而言,道:“根**识之道,乃自然之道。天地之间,人有千千,物有万万,然千人千种根性,万物万种根性,彼此不同。千人万物之形虽不同,然形体而上的道体相同,乃是自然之道。自然如是,法尔如是。故有春夏秋冬,昼夜阴阳,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乃是天地道体之所为,自然而然也。人居天地之间,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所见所遇自然同于人之所以求。黑者与墨同,赤者与朱同,性同而自然相吸也!各位名士所见情境不同,当是心性不同,所吸引的情境也不同。”
听闻如此言论,众人不禁抚掌赞叹。王羲之侧身对谢万说道:“此儿以自然之道推演到人之道,体认如此深沉。万石有此一儿,可宽心矣!”许询道:“谢家四彦,封胡羯末,果然妙绝啊!”谢万、谢韶都不禁心怀喜悦。最喜的当是谢安,看到子侄们如此出众,似乎看道陈郡谢氏的希望。谢安看向谢玄,见他脸容从容淡定,知是必有妙论,便暗自期待。向来,谢韶与谢玄清谈水平难见高下,因谢韶气度胜于谢玄,故而‘封’在前,‘羯’在后。此刻,众人自然是期待着看向谢玄,意欲听其妙论。
只见谢玄自然而然地缓语道:“所谓心生万法,乃是因自心而生自法。自心接触万物,而所遇万物虽有心,却无法自心生,因其清净本然故!因此,所生之法乃是自心之法,与万物无关。时有两人,一人逢喜事,心怀欢喜,一人逢丧事,心怀悲痛,共行于路,见路边有柳,枝条青翠,迎风而摇。欢喜之人,曰:‘此柳知我心,欢舞枝条,与我同欢’,悲痛之人,曰:‘此柳知我心,枝条晃动,同送葬之白幡,与我同悲’。试问,何以一柳生两意?原是柳本清净,见柳之人心有欢喜悲忧,故移悲喜于柳。可见,若心无悲喜,清净本然,所遇万物又何以乱尔清净心?自心虽能感应情境,情境所生,故因自心不同而不同。若心自清净,则可不因所遇万物而动矣!”
举座皆静,唯有支遁笑意深深,道:“此儿得我沙门十年悟处矣!”支遁此言一出,众皆惊叹。支遁继续道:“世间万物因缘和合而成,因其所遇缘,而成其物象。世人以此为常,然所常非真常,所合非真合,缘于其性之空。然性空非空,性无非无,乃是未得其真性。真性本自清净,本自智慧,本自觉悟。若心达此境,则可万法不生,而又万法自生矣!
孙绰微皱着眉,问道:“若心无悲喜,无哀无乐,虽可清净,然又与石木无异耶?”谢玄微笑道:“兴公,一切本自然,悲喜乃是人之所生。世人多为自生之悲喜忧愁缠绕,不得清净。悲喜不生,非为石木之无情,乃是看透万物,超越悲喜而自生解脱智慧,自当与石木不同。”
陆蒙一时不解,问道:“然支公所言,万法自生,万法又自灭,是何道理?”
谢安见众人似乎也一样不明白,便请问道:“支公,所言‘心达此境,则万法不生,而又万法自生’,乃是不生是非善恶人我之法,而自生光明智慧般若之法?”支遁看着谢安,不禁叹服谢安的悟性,进而平和言道:“正是!正如安石所言!”
在场诸人都宽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