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遁心中却感疑惑,桓氏一家乃军兵将领,长处其中,则所见所闻无非兵法棍棒,领兵排阵,何以此孩童所谈所论皆是心性道学,一时不明,便发问道:“此儿言语颇为不凡,敢问幼子,不知令郎拜何人为师?”
这一问真把桓冲纠缠住了,他平时在军营中领兵带命,研究兵法布局,也不甚关心儿子的学问,儿子向来夫人管教,他哪里能知是何人所教。况且儿子一月中便有半月待在兄长桓温军营处,所读之书与所学之人,自己确是不知。想念及此,一时是又惭愧,又疑惑,便回首对儿子道:“骐儿,你自行告诉支公,所学何人?”
“是,父亲!”桓骐缓言道,“家母因侄儿年龄尚小,平日只亲身授读《论语》、《诗经》,未备师资。故而侄儿至今尚未拜师学习。因常在伯父军营之中,得与伯父诸多幕僚朝夕相处,经久之日,得幕僚之施教。幕僚中,得郗嘉宾施教最多。”
众人恍然一悟,桓温帐中尽是时下名流,虚放者有之,智谋者有之,实干者有之,文才者有之,桓骐所言‘郗嘉宾’便是郗超,东晋开国功臣郗鉴之孙,据守京口的方镇都督郗愔之子。王羲之夫人便是郗超的亲姑姑。郗超交游士林,风度非凡,善于谈论,义理精微,时任桓温参军,深得桓温重用。支遁更是将郗超看作是当世俊杰,器重非常。此儿虽未曾拜师,然集桓温幕僚之所教化,也难怪见解如此深辟。然众人终究对桓温有所忌惮,虽叹服此孩童,却并未对桓温有所改观,脸面上既是叹服,又是不屑。
支遁徐徐开口,道:“既然未曾拜师,不知我作尔师,你作我俗家弟子,不知愿意否?”举座惊诧,万万料想不到支遁会突发此言。谢安也是一惊,然知支公向来语出不二,继而看向桓冲道:“支公慧根高深,深得般若智慧,肯收此儿为徒,可见此儿所遇之殊胜。”
众人听谢安如此说,便心中感叹此儿所遇不凡,多少人想拜支公为师都无此缘分,眼下遇到,若是舍去便是愚夫了,因此纷纷料定此儿必是同意的。桓冲自是愿意的,儿拜沙门高僧为师,那是儿子的福分造化。但桓冲还未言语时,只听桓骐诚然道:“支公入佛门求法,深得般若智慧,侄儿感佩至深。侄儿有一问,若支公能答,桓骐愿拜支公为师。”
支遁闻言,不禁一笑,想不到此儿竟如此与众不同。众人闻听,一时都觉得此儿有些不识好歹。然谢安看来,此儿真是大器大识,不住点头赞许。支遁笑道:“有何问,但说无妨。”厅堂内外,人人皆好奇此孩童能有如何刁钻的问题。连厅堂之外的管家仆人一时都凝神聚气地听着。
只见桓骐道:“老子曰‘知者不言,言者不智’,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时,留下五千言,是为《老子》,试问老子是知者不是?”桓骐话语落下,厅堂内一时都彼此相视,心中思索,不知如何回答。老子自己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有智慧的人必定是沉默寡言的,言语论断多的人事不智慧的,老子这么说自然是智慧之人了,然又为何留下五千文《道德经》呢?想必这话用来问老子,估计老子恐怕也答不上。这可真是自打嘴巴了。
众人思索不得,暗自佩服此问之刁钻,便皆等待支遁作何解说。只见支遁端坐于榻上,微微凝眉,一望便知是在暗自思索。桓骐一脸真诚地看向支遁,待其答与。可支遁暗自沉思,未有言语。众人知是此问也为难到了支遁。
这时,夏大夫背着药篓正从清心阁小路上来,不经意地瞥了阁内一眼,见众人皆静默,无有声响,料想定是众人在清谈之中无论可说才如此。一时兴致浓郁,便抬步走入阁中。管家和仆人见夏大夫走来,便拱手施礼。夏大夫略略一问,管家在他耳边一说,他便顿时朗朗一笑。众人一惊,纷纷看向夏大夫,见老头儿笑得开怀,似是遇到什么喜事。谢玄问道:“夏大夫,笑容如此,莫不是遇到什么好事?”
夏大夫一脚踏进阁里来,顿时阁内草药香四散弥漫。夏大夫走近谢玄和谢韶,道:“玄儿开我老头儿玩笑了,我老头一大把年纪,还能有啥好事!只要你们这些年轻后辈能平平安安的,就是我老头儿的好事了。”夏大夫一向待谢家子侄如同亲生,此话也真是心头语。谢玄心中一阵感激。
夏大夫四周环视,似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目光落在桓骐身上,双目放光,突然一把将其抱起,开怀道:“适才之问,乃是你这奶娃问的吗?”桓骐在夏大夫怀中,握着两只小手,给夏大夫施礼,回道:“回老人家,正是!”话语刚落,夏大夫便将桓骐放下,从头到脚细细端详,而后问道:“若我能答出,你可愿拜我为师?”桓骐答道:“自是愿意的。”
夏大夫连连点头,自言自语道:“好,此儿甚好,此儿甚好,跟翾儿一样好,甚好,甚好……”谢韶不禁疑惑,问道:“夏大夫,您刚才是说……翾儿吗?”夏大夫猛的一惊,连忙道:“哦……我是说……我是说此儿甚好!”谢韶和谢玄相视一眼,一时都觉得夏大夫今天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来。
支遁脸露疑惑,忙请教道:“沙门一时不得解,不知此问,如何作答?”夏大夫出言道:“此问甚是简单,支公定是陷入名理辨析中了,才不得要旨。我且问你,佛陀乃是觉者,智者,慧者,自是通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之理,然为何四十九年说法,孜孜不倦?”
支遁沉眉思索,继而心中得解,道:“世尊四十九说法,乃是众生有感,世尊应众生心而现身说法。乃是众生不明宇宙世相,不明人生真理,故世尊施行言传身教。”夏大夫哈哈一笑,道:“支公果然慧根高深,一点即明。可知,乃是我等不知,老子苦留《老子》以教化,若人人是知者,老子又何以苦留五千文;若人人得明宇宙世相,看破放下,又何须佛陀说法四十九年呢!”
当下众人得解,皆点头致可。支遁道:“听夏大夫一言,沙门颇能体感佛陀用心慈悲深致。”夏大夫转向桓骐,笑意甚浓,问道:“如何,可愿拜我为师?”桓骐仰起头,面目恭敬,道:“若为吾师,可教我甚么?”
夏大夫闻言,顿感这孩娃根性锐利。视其双目,更见笃定静澈。此前他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情参合进来,收不收这个徒弟都无所谓的。此刻见这孩娃小小年纪,便如此根器,一时心中便生起定要收了这孩娃的意志。夏大夫不答反问:“汝想学甚么?”
桓骐缓缓而言,却字字笃定:“我想学医心之术。”夏大夫略感惊讶,抚摸着银白长须,心中暗道:“世人知医术之妙,乃是医术可治病躯,可起死回生。却不知最高妙的医术乃是治心之用。此儿奶气儿尚未脱尽,竟然理论起医心之术。后生佳才,倒是件法器!”
夏大夫缓缓端下身来,与桓骐平齐,抓住他的双臂,问道:“医身尚且不能,何况医心!你小小年纪,何以知医心之说?你可知心为何物,何心可医,何心不可医,又是如何医心?”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慈悲仁诚,听在众人耳中,别有一番振聋发聩之感。
桓骐盯着夏大夫的双目,诚挚道:“正因不知,才欲闻学。天生万物,心生万法,心偏则大道废,大道废则本性不复,本性不复则伤身迷心,害众误人,乃至误君误国误天下。万般初所出,心而已矣!故愿学医心之术!”夏大夫内心震撼,继续道:“道业艰辛,非常人所能持善始终,尔之意志是否坚定如磐石?”桓骐对答道:“君子之志,既重立则不轻改;君子之行,既始则非成德不敢止。”
言语对答如此坚定,夏大夫听在耳中,感佩腑脏。众人皆是一副惊诧佩服的神色,心中充满了对这孩娃的喜爱。支遁心中叹道:“如此根性,如此菩提之心,若入佛门,加以时日教化,他日定是慧悟法藏,解脱自在之人。”
谢安望着这孩子稚嫩清朗的身姿,欣赏爱护之情顿然而生。莫名地,这样的情绪若海潮般涌来,久久不能停歇,仿佛这孩子便是从远方来的自己的知己。
桓冲则是另外一番心情,惊诧有之,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虽只有四半,却已如此明理识论。欣慰有之,儿子仁心意志高远坚定,不辱桓氏祖上仁心君子风采。今桓氏一门多出将才,不为时人所重。骐儿少年远志,君子之质,他日或可重振我桓氏祖上荣光。忧虑有之,眼前这夏大夫年轮老迈,性情不定,世名不显,学问修养不彰,如何能作骐儿之师?我桓冲一辈本已不为世人所重,若骐儿一辈师承不闻,将来又如何立足江左?又如何振兴桓门荣光?若骐儿真要拜此人为师,我须寻法推拒才好!
夏大夫起身,道:“此儿甚得我心。桓幼子,你生了个好儿子!”桓冲心中一震,从思虑中回转过来,听到夏大夫的称赞,心中不时更是翻转不停,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道:“夏大夫谬赞!”
桓骐抓着桓冲的手,仰头道:“父亲,孩儿今日得遇学问修养皆备之人,愿拜其为师,望父亲应允!”桓冲心下困窘,脸面也不甚平静,对夏大夫道:“犬子能得夏大夫心怀,桓某感激不尽。但小儿年纪尚小,礼法不通,事理不明,见识不深,心性未定,拜师之事可迟一二岁再论不迟。”
桓骐知其父眼下之意,便是不同意拜师,当下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之色,微微垂下头来,一只小手也从父亲的大手掌中挣脱了出来。
夏大夫凝目注视桓冲片刻,继而拈须长笑,这一笑却让在场的人莫名不已。夏大夫道:“可惜啊,可惜!枉我以为你桓幼子比你那长兄桓元子(桓温)识理通达,却是一般的为家门名望计算,累名求誉之徒。”
桓冲被当头一棒,面色尴尬,心想:“这夏大夫到底何方人物?竟眨眼之间便通读我的心思?”当下便细细打量夏大夫,见其身形潇洒,气质出尘,倒像世外高人。心中又想:”这夏大夫的言谈,兼而有道佛两家之理,学问深藏,修为定是高于支遁的。且能为谢氏一族大夫,可见其医术造诣之高。骐儿能拜其为师,恐怕也是骐儿命中良机造化!”
夏大夫看向桓冲,见其眼光焕然,意有所转,便道:“我夏某人向来不喜定于一处,从来优游世间,行踪不定。我收骐儿为徒之后,你自可带回襄阳,此儿天资聪颖,触类旁通,我一二月中去襄阳一二次便足矣。”
桓冲闻言,当下便抒怀了,躬身拜首,道:“蒙夏大夫不弃,愿收小儿为徒,自今授学教导,桓冲感激不尽。自此有劳师父了!”当下,众人皆替桓冲欢喜,纷纷道喜。
谢安起身,道:“夏大夫,恭喜得收高徒,若蒙不弃,便以主座,行收徒之礼,如何?”夏大夫道:“多谢安石善意。不过,拜师之礼倒是不忙。我尚有一事,须得骐儿你办到,我才应你作我足下之徒。你若办不成,那也只道咱们俩没有师徒之缘分。”众人停了,都不禁疑惑,这夏大夫刚才还要求收徒,桓冲好不容易答应了,现在又说还要办事考量,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桓骐躬身道:“不知师父差遣,乃是何事?”言语之间,却把夏大夫当做了师父。夏大夫指着山峦间的一挂瀑流,道:“此瀑流之后,山涧之中,有一草药,名阴阳子,同根异叶,一叶紫而一叶白,紫叶朝阳,白叶朝阴,根则得阴阳之衡,你申时出发,寻到它,然后采两株来。”
众人豁然开朗,心道:“原是要采草药。夏大夫本行医人之事,采集草药治病救人实属自然之事。以此作为对桓骐的考量,也是再自然不过。”虽是如此,桓冲看着那垂挂如练布的瀑流担忧起来,心想:“瀑流直挂东山,水势宏大,山涧深沉,骐儿一个小孩儿,万一生出甚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谢安感道疑惑,他从未听闻过有草药名为‘阴阳草’,也从未听过东山之上生此草。但他随即心解,心想:“天下芸芸万象,奇草珍花数之不尽,或许是自己见识孤陋,从未闻听而已。夏大夫是医术圣手,他如此吩咐桓骐,自是有深意的。
其余众人对草药医术之事,虽略知一二,却不知三四,夏大夫让桓骐寻觅此草,众人便自然相信东山之中确有此草的。
此时日头已足,众人虽然意解心开,然终究有些疲乏,谢安便道:“今日清谈诸人都有令人叹服之言论,甚是开怀舒意。陆兄弟之能生,所生,所遇之论确然独辟,兴公心境之说别开生面,玄度根**识之见卓然尔,万石以自身之经历证兴公玄度之论,石奴‘根性心境可超脱所遇’可谓正理,韶儿‘心性不同,吸引情境亦不同’体认大道,可谓深沉,玄儿‘心自清净,万物无扰’可媲美支公十年悟处,支公‘万法不生,万法自生’之论乃微妙不已,幼子以用兵之道阐发一心之旨,可谓发人深省;右军将军之问,乃是佳问,方才引出桓骐侄儿的庄子之答,继而侄儿与夏大夫妙问妙答,妙哉善也,妙哉善也啊!”众人听谢安总结得如此简单,然旨意俱全,不禁佩服其简逸迟缓之功力。
谢安继续道:“此时已临近日中,莫不如当下休息,待诸位享用饭食后,再行安排。”众人点头同意,当下纷纷行动,从榻上起身,随着家仆的引领,进西厢用饭。一家仆在王羲之跟前躬身行礼,道:“右军将军,郗夫人让告予大人知,她已到东山山庄。此刻正与刘夫人话叙家常。”王羲之当下抚须笑道:“我知了,让夫人稍等片刻。”家仆得言便退下了。
听家仆的报告,可知刘夫人已经从莲叶渡回来了,谢安便命谢瑶抱婴儿给刘夫人,且领着夏大夫往东院去了。诸名士也陆续起身往西堂上用膳食,片刻之间,清心阁便只剩下桓氏父子,只听桓冲道:“安石,幼子此番取道东山,乃是受人之托,有事务告予知晓。”
谢安早已约略猜度到桓冲此行的目的,此刻便面容安定,神色如常地道:“既如此,我们小厅中且饮且谈。”桓冲回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