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雪白苏绣暗梅纹长袍,腰间束一块古玉,身形修长,背身而立,虽看不到清隽俊秀的容颜,也端的是龙姿华章。
城阳长公主推开门,她邀请的客人正望着墙上的字画出神,“这幅虞本的《兰亭序》虽是模本,用笔深厚,点画沉邃,称得上是风身洒落,点画湿润,尽显魏晋风韵。”
梅长苏听到声音转过身,躬身行礼:“长苏见过长公主。”说罢,仿佛是对刚才出神行为的解释:“虞世南得智永真传,长苏虽无福见一见《兰亭序》真迹,能得虞本一观,也是人生之大幸。”
“你若喜欢,便拿去吧。说起来这幅字还是你母亲送与我的,转赠与你也算是完璧归赵。”长公主盯着梅长苏清俊的侧脸瞧,心中五味纷杂。
林殊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帝都的翩翩少年,多少人赞叹林郎美资容,一笑醉春风。如今看着那单薄的体态,听着那陌生的声音,心中一片幽凉。
“谢长公主。”梅长苏似有泪目,眼中水润的光泽一闪,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晚辈礼。
“快起来。”城阳长公主喉间发紧,缓了好久,方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一路舟车劳顿,我们还是坐下说话。”
梅长苏谢了礼,坐在长公主左侧的位置,淡笑道:“以前长公主就爱花草,帝都的公主府一年四季花团锦簇,我们几个小子都爱去那里玩耍。”
世家公子的生活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丰富多彩。他们是拥有了常人不能比拟的先天优势,相对的也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方不辱没先人的名声。琴棋书画骑射,修习功课之余,也就约三五个好友,选一处美景,喝酒谈天畅聊古今。这其中最常去的也就是金陵帝都,芳草桂树,芝兰汀香,不熏也香的城阳长公主府。
长公主提着紫砂壶,仪态优雅的倒了一杯碧螺春,递到梅长苏面前:“我一直不大喜欢浔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帝都的花草都是侯爷一株一株全国各地寻来的,这十年过去,我总妄想着恢复帝都的盛景,也不过是竹篮打水。”
斯人已逝,当年的那场逆乱太过惨烈,梅长苏作为一个受害者也找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叹一句:“长公主是个念旧的人。”
“不过闲来无事,庸人自扰。”城阳长公主不置可否,饮了一口茶方道:“知道你在浔阳住着,怕引人注意故未曾相见。帝都和浔阳风土略有些不同的,只这四季便不太分明,你住的可还习惯?”
言语亲切自然,让梅长苏仿若又回到踏马游街的少年轻狂时代,形容中多了一丝娇憨之态:“长公主忘了,如今我冬季不耐久寒,住在浔阳反而是最好不过。”
当年之事过后,留下来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为数不多正当壮年的也是顽疾缠身,不复昔日的风光。城阳长公主微叹一声,问道:“你的身体可还好?”
“多亏盈轩的药,如今夜里已经不大咳了,只是每到变天时胸部有些不适。”梅长苏笑着说,全然不担心长公主不知道盈轩赠药之事。
果然,长公主眉色未动:“轩儿,也长大了。她素爱医药,我也未拘着她,能对你有帮助也是意外之喜。”说罢又似漫不经心:“我想着她也十七了,因着侯爷的事,我一直不舍得她嫁人。只是女儿家的妙龄就像花期,过了就败了,所以这次进京我打算求太皇太后的恩典,为她指一门婚事。不求她如何显贵,只希望能保一世平安。”
梅长苏神情一滞,垂于衣袖下的手猛然拧紧,苍白而泛着可怕的青色。
他想过自己会于盈轩终成陌路,却不想时间来得如此之快,这份还未发芽的感情终于要被现实连根拔起。梅长苏面上仍做冷静,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如刀剜针锥,痛彻心扉:“当年侯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公主和盈轩。若盈轩能谋得一份好前程,侯爷泉下有知,也可安心。”
窗外几声闷雷响起,天阴沉的吓人,梅长苏望了一眼天色,起身告辞:“今夜恐要下雨,长苏不宜久待,告辞了。”
淡淡躬身,雪白绣袍立于苍茫天地之间,孑孑独立。
他终究是怨了我。
长公主慢慢的闭上眼,泪水流在绝美的脸庞上。
她也心疼林殊,只是人之常情世人哪个父母不更偏爱自己的孩子。当年奸人当道,忠良被诛,她也恨过,也叹过,也想一气之下复了侯爷的后尘。可是不行啊,稚子尚幼,盈轩已经没了父亲,若没了嫡母,在如漩涡一般的帝都该如何的生活。
于是长公主以为夫君守孝为名闭了永宁侯府的大门,安安静静、本本分分,断绝永宁侯府同外界的全部联系。她在赌,以自己的示弱赌皇帝是否为了旧情饶过孤儿寡母。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终究低估了帝王的冷血。三年孝期刚满,梁帝就要她另嫁,企图收回永宁侯府的权力。
她已经没有了丈夫,如果连永宁侯府的百年基业都保不住,他年地下相见,又有何等的颜面。性情刚烈的城阳长公主,长跪于宗祠之中三天三夜滴米未进,在仍不能挽回梁帝的心思之后,一头抢上石柱,几乎九死一生才搏来保全永宁侯府的机会。
她半生锦衣玉食,一世精心谋划,到头来才勉强换得子女平安。她怕了,不是怕那些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人,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伤。林殊是个好孩子,女儿若能与他在一起,定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可是梅长苏不行,他背负了太多的黑暗,给身边人带来的也只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苦痛。
天终于黑了,外面风卷云涌,李嬷嬷敲了敲门,“公主,雨势太大,我们就在这里歇下吧?”
良久之后,门内才传出来那熟悉的仿佛永远都是镇定沉静,不会因为任何情绪出现丝毫波动的声音:“你下去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