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案后,林嘉南端端正正地坐着,头微微下垂,手持毛笔,似乎在认真地书写着什么。然而仔细打量,却可以发现她一双眼睛转得厉害,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眨得十分频繁。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人,一颗心其实七上八下扑腾得凶。
怎么就来了这样一位神!
她再瞟一眼,见对方斜靠在榻上,一本卷起的书遮挡住半张脸,只露出细长的微眯的双眸。身上大袖紫袍官服平整而贴身,衬得他几分气势几分威严,腰际的金鱼牌垂下,光芒四射显得尤为扎眼,与她这小小的简陋办事房极不协调。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瞬间,焦虑与不安写满了脸上。
“狄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张历夫放下书,盯着林嘉南悠悠地开口问道。
林嘉南连忙堆起一脸假笑,说道:“没有,没有。张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张历夫露出一抹嘲笑,说:“可我怎么见狄大人举笔半天,也没有写下一个字了?莫非是我打扰了?”
对!就是你打扰的,赶紧哪里来哪里去!
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得出口,林嘉南只好苦笑道:“下官突然忘了卷宗的‘卷’字怎么写了……”
“狄大人”一位公人忽然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人,门口有位大娘,自称是您的婶母,大人您看怎么办?”
来人便是那日穿着血衣四处叫喊的朱先。从那以后,他对林嘉南佩服得五体投地,坚决成为了林嘉南的头号粉丝。大理寺里无论大事小事,只要能见到林嘉南的,他都乐意当跑腿。
用他的话说,多贴近狄大人,便能多吸几口仙气,变得如狄大人般睿智。
林嘉南听完,如惊弓之鸟般,一下弹了起来。
又来?!
亲戚这种事情到底要折磨她的心脏多少次,狄仁杰怎么这么多的三姑六婆!万一真的碰上个熟悉狄仁杰的,她岂不是要万劫不复!冒名顶替朝廷命官,足以株连九族!
虽然她没有九族。
“大人?”朱先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不见!
林嘉南决定这种事情能躲就躲,她低咳一声,眼神瞟了瞟张历夫,说道:“张大人在此,卑职岂能擅离职守,去说一声,狄某日后定当亲自上门拜访。”
“哎。”朱先得令,扭头便准备走。
那边张历夫却开口道:“狄大人,就这样让婶母离去太不近人情了吧。婶母辛苦走一遭岂不是要失望而归?狄大人怎么也得请进来问清楚家住哪里,才方便日后拜访吧?不必介怀于我,我就坐着看书,不碍事。”
奶奶的,是你的婶母还是我的婶母啊!
林嘉南迎上张历夫的目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等等!这事有蹊跷。
林嘉南见过众多的犯罪嫌疑人,对他们的表情神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张历夫此刻虽然隐藏得很深,但是眼神中那丝带着恶意的探究她还是能够捕捉得到。
记得上一次认亲戚的时候张历夫也在场,莫非他是发现了什么所以特意来试探她一番?
八九不离十了,不然实在说不明白为何今日早朝刚下,这位张大人就连官服也懒得换便赶到她这里,无所事事地呆了一个时辰。
岂不就是在等着看热闹!
如此说来,这位所谓婶母的身份也值得推敲了。
想到这里,林嘉南坦然对朱先说道:“既然张大人这么说了,便去请婶母进来吧。”
趁着这个空档,她仔细回想了一遍狄仁杰曾说过的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不多时,一位大娘走了进来,穿一身紫红色襦裙,规规矩矩挽好发髻。她在距离林嘉南几米远处停下,目光从林嘉南面上扫过,小心翼翼地问朱先:“不是带我去见狄大人么?”
朱先讶然,指着林嘉南说道:“这位便是狄大人啊!”
好拙劣的演技,林嘉南自那大娘身上扫过一眼,心中一阵冷笑。
那大娘有些焦急,不自主地提高声调,揪着朱先的领子说道:“这不是狄大人!好你个小子,是欺负我不认得自家的侄子不是,快带我去找狄大人!”
虽然是在为难朱先,却是字字都在说林嘉南是冒牌的。
朱先跟着急起来,他不敢拿狄仁杰的婶母怎样,只好也拔高声调地喊:“这就是狄大人!狄大人就是他!哎,你这大娘怎么这样……”
这一吵一闹的,院子里渐渐围起了人。
大理寺沿中轴线共建有两进大院落,两进院落的中心点各有一套主体建筑群,分别是大理寺的大堂和二堂。大堂正中间的大院是审理案子的地方,两侧则是大理寺丞张文灌、大理少卿蔡泽和蒋宏盛的办事房。二堂里面有大院套小院的无数院落,是其余寺丞、主薄、狱丞等官员的办公所在。林嘉南的办事房便在二堂。
上午办公时分,院里原本十分安静,官吏们在各自的办事房里忙着,这么一闹,都纷纷探出头来,有些胆大的甚至走到院里,想看个究竟。
林嘉南面色一沉,原来张历夫打的是这样一箭双雕的主意。一能试探她,二,她今日要是不能圆满地解决这件事,只怕会在众位官吏中留下口舌。
那大娘自称是她的婶母,如今又不认她,足以让其他人对她产生怀疑。她若是怒气冲天严词厉色,便会给人一种摆官威的感觉,不仅不近人情翻脸不认人甚至还可能是恼羞成怒;她若是唯唯诺诺,毫无半点气势,往后走岂不是要被当做软柿子任意拿捏。
她初来乍到,就被下马威,好在破了一系列的案子,于官吏中总算有些地位,如果今日处置得不好,只怕前面的辛苦都要付之东流。
那大娘还在叫嚷着,一只手拽着朱先的领口,一只手捶胸,指责朱先欺骗她妇道人家,好一副泼皮的模样。
朱先急得满头热汗,对方是位妇人,又是狄大人的婶母,他既不敢动粗,也不敢骂人,一张脸涨得通红,用眼神频频向林嘉南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