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官吏开始窃窃私语,面上带着诧异与惊愕。自大理寺成立以来,从来不曾出现过这种情况。
林嘉南站在办事房门口,冷眼看着一切。这个办法虽然拙劣,登不了什么台面,却是最直接有效的,有时候一些市井泼皮更让人头疼。
她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位大娘,今年也有四旬了吧,站在这么远的位置也能看清在下是不是狄仁杰啊?来来来,不如凑近点。”
那大娘一愣,松开朱先,朝林嘉南走近几步,喊道:“我自然是认得,怀英小时候常来我家玩耍,视我如生母。你这人是谁,居然敢冒充我家怀英!”
“大娘,不要张嘴闭嘴‘怀英,怀英’地喊,在下与你不是很熟。若是没有记错的,在下自小便随着父亲四处宦游,从未曾在一个地方久呆,更不用说在所谓的婶娘家玩耍。”
说着说着,林嘉南余光扫到一个影子偷偷地溜出了院子。是去搬救兵,大理寺卿张文灌还是少卿蒋宏盛?不管是谁,她都不能让这件事情继续闹大下去。
于是她神色骤变,勃然大怒,伸手一指,怒喝道:“说,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如此污蔑朝廷命官,也不怕被拖出去杖毙!”
那大娘吓得一个哆嗦,正欲讲话,却被林嘉南打断了。
林嘉南不给她反击的余地,眉目一横,继续说道:“我持官凭前来上任,你这妇人,竟敢满嘴胡言乱语,若我不是狄仁杰,我又是谁!你这分明是藐视吏部,怪他们认人不清;藐视大理寺,怪他们颠倒是非;藐视朝堂,怪他们办事不严谨!你该当何罪!”
到底是位妇人,这么大的帽子盖在头顶,那大娘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嘴唇止不住地抖动。
林嘉南叹了口气,转而放柔语气说道:“我于京城为官,父亲远在郑县,本是思乡情切,还以为真有个亲戚过来,也好叙叙乡愁,不料却是一个居心叵测之人,满嘴胡话。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你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你走吧,看在你一个妇道人家的份上,便不与你计较,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林嘉南虽然想通过这位大娘挖出背后的人,却清楚知道就算抓住这位大娘也没有用,张历夫这么明目张胆,定是派了手下的人安排整件事情,就算再怎么拷问,从大娘嘴里也只能挖出另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更何况此事应该速战速决,不宜拖久。
那大娘已经被吓得浑身发软,此刻听见林嘉南说的话,终于舒了口气,挣扎几下站起来便准备往外走。
“慢着。”一直在看好戏的张历夫终于走了出来,一身大袖紫袍在阳光下尤为醒目,他微笑着说道:“狄大人这般妇人之仁可不太好,像这种心术不正的人,哪怕是个妇人,也应该抓起来,严加拷问。这回放了她,万一下回还有其他人效仿,置朝廷的威严何在。来人,立即拿下,抓进大牢!”
几位公人连忙应道:“是!”
林嘉南一听,猛地扭头盯着张历夫,他那细长的双眼虽然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隐隐透着一种狠厉毒辣。
不好!林嘉南心底一凉,这是要杀人灭口。进了大牢,随便一个借口,都可以让这位大娘命丧九泉。可是此时,她竟然毫无立场阻止他,不仅因为张历夫明里是在替她出头,更是因为张历夫的官职远在她之上。
她忽然想起万俟拓之,就算她今日能救下大娘,也保不准大娘日后会被张历夫身边那位杀手杀掉,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再说,她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去保护其他人。
林嘉南垂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着张历夫杀人而做不了任何事了!
见林嘉南一直盯着他,张历夫回过头,轻易便捕捉到了林嘉南的愤怒和无助,眼神顿时如流光闪烁,淌荡的笑意也即刻变得如醇酒般醉人。
他就是爱看她这种表情,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闹哄哄的,哪里还有个大理寺的样子!”右少卿蒋宏盛拨开人群,气势汹汹地朝里走来。
他刚进来便扫到一身紫袍的张历夫,连忙换了一张笑脸,恭敬地说道:“张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戏也唱完了,张历夫这才打了个哈欠,笑着对蒋宏盛说:“无妨,我也就过来看看。大理寺纪律严明,恪尽职守,实在让人钦佩。”
蒋宏盛收到消息有人在找狄仁杰的麻烦,赶过来瞧瞧,却意外地发现了张历夫。他脑子一转,这张大人是当今圣上身边最红的人,官职如炮仗一样节节高升,不过三十的年纪就已经是三品大员,紫袍加身,绝对是值得巴结的人。
于是他赶忙迎上前,笑若菊花一般灿烂:“卑职送大人出门。”
林嘉南望着张历夫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颤。
第二日,那位大娘果然“畏罪自杀”,死在大牢里。
※※※
林嘉南提着一壶酒,搭了个梯子,顺着院子里那颗水葡萄树往上爬,寻了处枝桠坐好。人都被她使开了,她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喝酒。
除了安静地喝酒,她实在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纾解她这满心的悲愤与凄凉。
畏罪自杀?哼,好一个畏罪自杀!这朝堂上上下下究竟有多少人是张历夫的爪牙。
林嘉南仰着头,痴痴地望着星空,目光闪烁似泛着泪花。
想起那年入警,她怀揣着的是怎样一个信念:竭尽所能,还事实一个真相,维护公平与正义,除暴安良。
而现在,她看着狄仁杰化作灰烬,却迟迟未能替他报仇;她看着万俟拓之暴毙而亡,却不能张嘴伸冤;她明知道大娘会死,却不知道如何去救。她知道那个人满手鲜血,草菅人命,是侩子手,却,却也只能在一旁看着。
多么一个苍凉的认知!原来她所谓的正义和公平,如此的不堪一击。
林嘉南蜷起身子,双臂将自己紧紧地环住。可是,她能怎么办,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她每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被人抓住。像今日这种质疑她身份的事情日后一定还会出现,她知道,张历夫已经发现了苗头,一定会不依不饶狠狠咬紧她。
最好的办法是提前一步去跟狄知逊说个明白,问清楚狄仁杰的所有大事小事,防范于未然。
但是,这叫她怎么开得了口?!
去跟狄知逊说他的亲生儿子狄仁杰已经被烧死了,只剩下她手中的这一捧灰烬,而她正在冒名顶替?
她如何能面对狄知逊的目光。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林嘉南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猛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