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后悔,路北北想。我以前相信我的选择没错——后来我就不说成没错了,说成我不后悔。
她走在寒风中,而夜空中有大片的云,厚厚的,重重的。星光被淹没了,月亮躲在云雾后面,只剩淡淡一团,而风从未停歇。
从没有过。考那所音乐学院,不在声乐考试里替人作弊,转学,最后离开,我从没后悔过。新的大学里我告诉所有人我没做过这件事,而他们不相信,而后我又澄清说我不是舒远明的学生,他们立刻信了。这样也挺好,我同样不后悔。
包括来英国,我也不后悔——现在已经不后悔了。尽管这是爸爸劝我来的,就像要偿他自己的心愿——他换了工作,更辛苦,但他一定要赚到钱让我出来,最后还是没有一百万那么多。英国吧,他说,就读一年,便宜,而你能有个硕士学位。然后我说好的,就来了。
直到今天。旧事重提,可是远没有那么难受——远没有。这已经过去了几年?我数不清,没几年,大概是不愿意数。他们翻出来当年的处分又怎么样,我不能证明我自己没做过,可我至少已经不在乎了。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大概就是我还是没能自己考过去,没拿到美国全奖,没拿到德国的录取。我愧对的只有我几任老师对我的教导,我没能做到他们盼望的那么好。
无论如何,这些选择是我自己做出的,就好像我一定要弹我自己的曲子,就好像我该有我自己的音乐。舒远明的学生路北北,钢琴家路北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路北北,这三个字永远都不会变。
不会变的。她说,说出了声。微弱的声音在寒夜中瞬间就消散了。
她慢慢走向火车站,那个她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但从没真正进过站的地方。有火车,也有地铁,通向伦敦各个方向。这一次她终于进站了,站在长长的电梯上靠着右侧,看着墙上的竖排广告经过她慢慢上行,看着地下那管道一样的地铁站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会有一辆列车从漆黑一片的深邃隧道中穿行而来,带她驶向伦敦另一个方向。
圣诞市集,她又对自己说,一定很好玩。
好玩,所以同样不后悔。
路北北从地铁站中钻出来时,那人流给了她一个惊喜。她来到英国后少见街上有这么多人。也许是因为她天天蹲在家里写三文鱼留给她的作业,实在太少见到人流,也许是最近人就是多,不知道。没有花功夫去找市集在哪里,她就是跟着人走,踏上泰晤士河上一座宽宽的桥,于是在桥对面某一片黑暗中找到了几许灯光。脚下是河水安静流淌,身边是纷杂但并不匆忙的人流,路北北跟着他们走向河对岸,一拐弯,就看到了那一片灯光。
又是惊喜。就算隔得那么远,她也能分辨出来那一丛丛的灯火,那是一座一座小木屋,连成片,连成排,沿着河边慢慢远去。
她慢慢走下桥,走向那片光。眼前越发亮,而耳畔有隐约的喧闹声,绕过一小片绿地,拨开一丛常青藤,她终于看到了那动人的景象——真的是那么多小木屋,摆着那么多闪亮的物品,两列排开,树木间杂其中,树枝上的彩灯把屋顶映得闪闪发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远不止是英语,但那笑容与眼神她明白,悠闲而快乐。
她的眼神不由得也温暖了一点,这情绪会传染。路北北慢慢向前走去,看看两旁,看看树上,看看天上。棉花糖塔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卖巧克力的大叔正给一个小女孩一个大号的兔子巧克力,刚做好的橘子糖和苹果糖在灯光下看着那么诱人,而路北北嘴里已经有了一股甜意。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抬头,却是个星星的小屋。
全是星星,竹签搭骨,彩纸蒙皮,小彩灯放在星星里面,瞬间点亮一方黑暗。摊主是个年轻人,古铜色的皮肤,长卷发,脖子上有不知什么意义的纹身。他正拼好一个竹子骨架,拿彩纸糊出半面星星。手指灵巧又迅速,几秒钟,一枚星星又挂在了木屋墙边,路北北看呆了。
她拿出手机,想要照张相,如此寒冷,她手指抖着,几乎摸不到快门键。那一迟疑的功夫,那个摊主突然抬起头,做了个幸运的手势,望着她的镜头。
路北北一下笑了,她按下快门,摊主就又坐回去,拿起另一把竹签。路北北看看收进手机里的小星星,和他说了声谢谢,又慢慢向前走去。
小玉在这里,一定要开我的玩笑,说这个人肯定对我有想法。而如果是余可,一定会迎上去。至于夏工和学神,一个人大概会研究一下这骨架的结构,另一个人会告诉我——啊,学神大概还是很难把她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吧,毕竟她连弹琴都想藏起来。如果是少爷,他应该不屑一顾,因为他一定已经看过很多国家的圣诞市集。但如果婆婆在这里,他肯定会马上掏钱给他女朋友买一个。田程程——田程程,天啊,她能喜欢这种东西吗?这里有没有砍刀卖?
没有。她四处看看,没有任何长得像凶器的东西,但田程程也许根本不需要特别的凶器。她一下就把冯瑞琪吓跑了——
冯瑞琪。
路北北收起手机,又向前走去,有些事情不能继续往下想。人流依旧来来往往,不过她已经看到了集市一端的尽头,而音乐声传来。
旋转木马,她突然发现那是旋转木马,有那么多外国小孩子在那边。她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凑到一旁,看着那高大的木马舞台。英俊的白马,华丽的公主马车,还有威武的骑士战车,父母领着小孩子坐上去,情侣拉着手坐上去,而彩灯就亮起来,木马就欢快地跑起来。音乐不停歇,木马一圈一圈不停歇,路北北一时看得呆呆的。
“想要点什么吗?”
身旁突然有人问,路北北转过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零食的木屋前。店主是个长头发的女孩子,有点胖,笑起来很欢快。北北低下头去,看看木屋里的东西,干果,糖果,巧克力,蛋糕,棉花糖,有一切甜食。她刚要说句不用了,目光飘到木屋角落,一个高高的木桶蹲在那里,带着小龙头,桶盖的小气孔有热气慢慢飘出来。
“这是什么?”她问。
“啊,让你上天堂的东西。”
那个有点胖的女孩子说,带着天使一样的笑容。她拿了个纸杯,路北北递过一个一镑硬币,于是捧起一杯热乎乎,清亮亮的甘泉。喝一小口,有点甜,有点涩,香气很浓。她看着木桶上的字迹努力辨认,找到一个幼儿园她就学过的单词,苹果。
“看,是不是美极了?”她问。没等路北北答,她自己也接了一杯,喝了一大半。杯子递过来碰在路北北的纸杯上。“Cheers!”她说。
“Cheers!”路北北回答,她想起三文鱼教授给过她的英语阅读,有一篇里面提到英国名著魔戒,那里面说霍比特人喜欢喝自己酿的苹果酒,而他们碰杯时和人类一样会喊这个单词——对的,苹果酒。
她灌下了那一杯,而胖胖的女孩子立刻拿过纸杯,又给她斟满。“为天堂干杯!”她说。
那天晚上喝了多少,路北北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真的像到了天堂。浑身热乎乎,满目的彩灯连成了一片,一圈一圈转着的木马仿佛真的活了起来,马蹄也在飞舞。她跟着音乐唱着旋律,不是主部而是副部因为她小时候都弹过,一个音飞上了天,她就立刻喊了出来,居然是英文。“不在调!”
“啊哈,你也听到了。”扶着旋转木马的操纵按钮的老爷爷说,“看来你是个音乐家。”
“对的,我是个钢琴家。”路北北答,举着苹果酒的杯子。“这曲子,这所有曲子,我都弹过!”
“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弹点什么——就现在?”
“现在,弹琴?哪里有琴,没有琴啊。”
“那里就有。”
老爷爷伸手一指,临时搭起来的木马舞台旁边是工作人员帐篷,而帐篷旁边,树下面摆着架旧钢琴。那大概是这里原本就放着的公共钢琴,集市一开,琴就暂时被挪到了边上。
“就现在。”老爷爷说,“来吧,钢琴家。”
路北北说了声好,喝光杯子里最后的酒,就走到钢琴前坐下。想都没想,她把立式钢琴上面的盖子一掀,跟着木马的音乐弹了起来。
一时人声鼎沸。木马上的小孩子大孩子外国人看着她,排着队的情侣父母小孩子也看着她,他们没想到一个亚洲面孔的女孩子弹起了他们那么熟悉的一段圣诞歌。身后有人随着节拍鼓起掌,于是立刻变成所有人的掌声拍点,木马的旋律唱出歌词,他们也跟着唱起歌词。一圈一圈转着的木马终于停了下来,小孩子走下来,而琴声没停。从圣诞树的歌到驯鹿的歌到平安夜的歌,再到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一首铃儿响叮当。现在大半个集市的人好像都围过来了,那么多人一起唱着他们最熟悉的旋律,英语法语德语不知道什么语的Jinglebell汇成同样的旋律,飞向乌云密布的夜空。
一曲又一曲,路北北弹着她能想到的还没弹过的所有圣诞的曲子,围着的外国人就又开始唱。夜空中的云越发浓厚,路北北摸着琴键,抬起头,看到有大片的雪花慢慢落下。
雪,她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她以前弹过的曲子,也许不是。她想起一个雪夜里壁炉边的两位老人,一个捧着杯红茶而另一个哼起过去的歌。那调子她还记得,几个和声一变,她就转到了那调子上,而身后的歌声也跟着扬起来。那两个老人在看雪,路北北在看雪,琴声就唱起了雪,所以他们也跟着唱起了雪。一片一片的雪花纷扬而落,树上,帐篷上,旋转木马的舞台顶,圣诞市集的小木屋,路北北的头上,琴键上。呆毛上一定也停了几朵,她晃晃头把它们甩下去。纷扬的琴声与纷飞的大雪中,她奋力踩下踏板,手指敲下最后一个和弦,一片琴声悠扬远去,仿若圣诞将至的钟声。
而她的手放在琴键上,手腕慢慢褪后。
“圣诞快乐。”她说,声音那么轻。
“圣诞快乐!”那么多的人一起喊。
而后是如此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喊声,盖过了一切声响,穿过大雪飞上夜空。路北北扶着钢琴站起来,转过身,一鞠躬,而掌声再次如潮。面前一个外国小孩子走了上来,拎着个纸做的小星星。
“你是个钢琴家吗?”她问。
那是那么小那么漂亮的一个外国女孩子,就像布娃娃。她的短发在灯火下映出柔光,说着话,两鬓一边一握小短发就跟着晃一晃。
“我——曾经是。”路北北答。
“不,你就是钢琴家。”那个小女孩说,怯生生,可是眼神很坚定。“你弹琴了,所以你就是钢琴家。”
她那么认真地看着路北北,而路北北就笑了。
“是,我是个钢琴家。”她说,“我弹琴了,所以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