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这事情咱们得好好想想。”
爸爸说,路北北应声。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抱着个大信封,联邦快递的。
而爸爸放下他手中那个小提包。不是他们的。
“舒老师走那年,我和他谈过几次关于你的事情。”爸爸说,“你是想考音乐学院的。不过他觉得,你有能力,有机会的话,就该去国外深造。你值得更好的。”
“是。”路北北答,“他总是觉得我可以。”
“咱们家里经济条件差一些,不够让你出去读,他也知道。当然,德国相对便宜点,但你不一定能考得上。他想多带你几年,让你能考过去,可是谁知道——突然他就得回德国动手术了。”
“是。”路北北答,“他也没想到,我也没想到。”
“他走之前其实留给咱们联系方式了,说你如果愿意就可以过去找他。但是他回德国是动手术,成功不成功——肯定会成功,但是术后肯定也要休养很久。虽然他母亲也在那边,他们也不可能有精力照顾你。而我和你妈妈又觉得——不管人家有没有精力管你,寄人篱下终究不好。”
“是。”路北北答,“我和他说,我如果想去的话,一定会是自己考过去的。”
“对。结果咱们没考上,可能你弹得还不是特别好——至少没有像舒老师那么好,差一点。美国的呢,咱们录了,可是学费有点贵。”
“是。”路北北继续答。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个大信封,两年前美国那边的学校寄过来的。有奖学金,但还不够,她家拿不出一百万付剩余的学费。
“所以咱们还是去考音乐学院了。舒老师也一直知道你之前愿意考国内的学校,所以最后,他走之前是帮你联系了音乐学院的老师。也幸亏是这样,咱们考过去也没有花多少钱。”
路北北继续点点头。昔日的小女孩今日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头上那撮毛一直还在,总是那么立着,恐怕要立一辈子。
“这位唐老师,对咱们也一直挺好的,没收咱们学费。唐老师也说,出国读肯定更好一点,毕竟钢琴是人家西方国家的东西。什么时候咱们够钱了,直接退学去读都行。那时候咱们怎么商量的来着?你好好在学校里读书,我去赚钱。学费赚出来,咱们就去美国。”
“是。”
“但是这不是我赚出来的钱,也不是你该赚的。”
爸爸说,他轻轻拍拍那个小包,里面的东西晃了晃。
“有人找你弹考试伴奏,当然是好事,你赚点零花钱也挺好。但是你说了,你去弹伴奏,还要变调,还要做什么——虽然我也不懂这些,而且这好像还是那时舒老师教过你的。可我怎么觉得,平时你弹伴奏一次也就几十块钱,这次给了这么多,反而不像好事情呢?”
“的确不是。”路北北答,“这次这个学生,他们觉得她唱得实在是太好了,没理由不录她,所以后面就有人进不来。如果她能唱得稍微差一点,发挥得不好,别人就有机会。”
“那一定不是好事情。”爸爸说,“为什么人家考场上就会发挥不好?大家都是从那么小就开始学,那么多年,就像你一样辛苦。为什么就得发挥不好?”
“是啊。”路北北答,“为什么呢。”
“我觉得,哪怕这事是唐老师托付过来的,咱们也不能这样做。”爸爸说,“我知道你学了这些年,慢慢地就想出去读书,想去接受更好的教育。爸爸答应你,一定能赚够钱让你去的。至于这个——”
他又看看那个小包,而路北北把它拉上拉链。
“北北,你要相信爸爸。没问题的。”爸爸说,“虽然咱们的确需要钱,需要很多,人家甚至说完事后,付够你学费。但是我就是觉得,你不应该这么做。”
“我知道。”
路北北说,她站起身,拎起那个小包。“我去退回给唐老师。”她说,“明天回学校就去。”
爸爸终于又笑了,脸上的皱纹又舒展开了一点。
“爸爸肯定会送你出去的。”他重复道。
---
接到处分单的时候,路北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反应,辅导员因此犹豫了一下。
他担心这个学生再次爆发。指证的时候,她就坚称她没做过。尽管有一封联名举报信,有几个落榜考生作为证人,证据确凿,她却仍旧不改口。
“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她最后只是这样说的,打滚耍赖的样子甚至有点难看。辅导员现在担心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许不知何时就突然要有点大动作。他很紧张地看着路北北,生怕她有一点异常。但路北北没说话,没应声,什么都没说。她拿着处分结果就走了,关门时还那么礼貌,小心翼翼带上门。辅导员想了想,赶紧叫来她的几个室友,叫她们这几天一定要看着点路北北,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刻告诉学校。
没有。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路北北照常上课,下课,练琴,读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星期过去,半个月过去。招考早已结束,学校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路北北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仍旧出入于琴房,喜欢她的那位老师还是会给她指点很久,但每次都会叹一口气。
“你早该走的。”她说,“小唐——他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开始借舒远明的名气,现在又想让你替他敛钱,事情不成,就把你往火坑里推。他被开是活该,可他是不是该出来替你说句话?”
“他说话也没用了。没考上的学生说我真的升了调弹伴奏,而终试四十个人全签名了,就连那个唱得最好的学生也签了。”路北北答,“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学生也是个糊涂蛋——不,就说这几个没考上的,送钱没送成,还来搞这套。有这功夫,有这钱,怎么就不知道让孩子好好练练,货真价实考进来呢?”
老师比她还义愤填膺,路北北坐在钢琴旁,什么都没说。
“你当时就不该来这里。”老师又重复道,“哪怕去普通学校,读文化课也比这样强。对了,舒远明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去德国他又没了消息。”
“他手术应该挺成功吧。”路北北答,“舒老师不是喜欢张扬的人。没消息,肯定是他在安安静静练琴了。”
“你之后就和他没联系了?”
“没有。”路北北答。
老师没说下去。半晌,她看看窗外。
“你不该来这里。”她说。
“当时谁会想到我不该来呢。”路北北说,“我喜欢这里,我也想来这里。”
“可这里让你失望了。这里的人,这里的学生,这里的事让你失望了。”那个老师答。
“你真的相信我没做过吗?”路北北反问。
“我相信。”那个老师说。
“那这里就没让我失望。”路北北说,“我不后悔来这里。”
她也许真的不后悔,老师想。她的曲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在,她自己天生带来,就算现在也没有失掉的东西。
虽然有些地方听着和入学时不同了,更凄凉了一点。不过,这么大的变故,谁会不难过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些,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切,连路北北也是。
直到三个月后的冬日。雪落的日子,校园里比平时更加安静,琴房的杂乱声音甚至都显得肃穆了。辅导员正在办公室处理放假前的各项安排,路北北的一个室友突然冲了进来。
“老师,老师。”她喊,“路北北在哭,她趴在窗户边上哭,哭了一个多小时了。我们害怕——”
辅导员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冲了出来,跟着那个女生跑到路北北的宿舍楼。抬起头,他真的看到了五楼窗边的路北北。
他赶紧冲了上去,不带喘口气的,路北北就在窗边,抱着头,挺伤心。甚至没多想,他几步奔过去一把把她拽了回来,拽到楼道这边靠墙的地方。路北北吓了一大跳,她滑在墙角,看着辅导员,满脸惊恐。
“你——你没事吧?”辅导员问。
路北北没说话,这个短发女孩子现在越来越不爱说话。她看着辅导员,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慢慢站直身子,向宿舍房间走去。
辅导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冲动了,他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路北北为什么哭。再次叮嘱路北北的室友千万关照好她,辅导员又问她们知不知道路北北这次哭是为什么。几个女孩子都摇摇头。“她接了个电话,之后就成这样子了。”
“谁打来的?”
“她爸爸吧。”
有父母看着,那就还好。辅导员稍微放了点心。他再次叮嘱她们一定看好路北北,就回去了。这个女孩子给学校添麻烦还不够,还需要这么多人关照她,实在不让人省心。
---
爸爸打来电话时那种语气,路北北听得出来。他努力掩饰着失望——不是对她失望,是替她失望。虽然他不擅长掩饰。
“美国的学校又录你了,那咱们就去吧。”他说,“一百万不算多,咱们卖房子,就够一半呢。”
“那不是要露宿街头了?”路北北说,使劲让嘴角向上弯一弯。“你岁数大了,怎么突然喜欢上开玩笑了。”
“可德国又没录你——那,那你怎么办呢?你已经没学位证了。丫头,咱们去美国吧。你不用担心钱。”
“我哪里也不去。”路北北答。
“不差这些钱。借也能借来些的。”爸爸说,“当年爸爸妈妈没钱,可是现在谁想到会这样子——北北,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不好。”
“和你没关系。”路北北说,“是我自己决定要来这里的。”
“是爸爸——”
“和你没关系。”路北北重复道,“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一会儿还有课。”
她按掉了电话,因为再也忍不住泪水。宿舍里有人在睡觉,她就一头跑到楼道扎在窗边痛哭起来。这三个月她什么都没干,专心准备作品集,而后向国外递了申请。面试过后,两所美国学校给她发了录取,学校很好,学费难以承受。
仍旧难以承受。
而德国的学校没有要她。面试通知甚至都没给,只是一封回信。你受过非常好的基础教育,你的音乐感觉很好,你是个有天赋的学生,你的曲子弹得也很有想法。但有些地方还不够。
太正常。她高考前申过的那几所德国的学校,她没有敢再递申请。因为德国的学校都只有两次名额,她害怕。而这次,她申请的学校又太好,好到能去那里的都该是真正的天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一定要考这所学校,可她就想去,而没去成。
至于她的曲子,那首D960,至今她也没有弹明白。她其他的曲子多少还带着舒远明教出来的痕迹,这一首是她自己的,可她仍旧没有找到真相——方向对了,舒老师那时就那么说,可是还不够,还没走到应往之地。
还不够,也许永远都不会够。付出一生的时间也许还做不到——是的,的确是这样。
窗外大雪纷飞,路北北看着楼下,有人在上面踩出了一个心。哪里不够她不知道,可她这句话中学时已经听过一次。当时她听了,踌躇满志。
最苦是人间,她又想起这句话,现在她终于懂了。最苦是人间,所以想要留住光就太难。至于时刻留住——
已经那么难,难得让人彻底没了力气,那么,更何谈时刻留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