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轻飘飘跨出一步,人已到了澄明面前:“大师既已来了,何不进屋坐一坐?”说罢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澄明抗拒的后退了几步,贞谣见状急道:“爹,澄明大师是来救您的,千万别伤害他!”
澄明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就是来赎罪的,岂有后退之理?当即止了步子,喝到:“老衲是绝不会救贞焱的。”只是声音微微颤抖,全没了他想要的气势。
那男子闻言微微挑起嘴角,眼中寒芒更甚,贞谣既不解于澄明的拒绝,又担心那人会对澄明不利,连忙问道:“大师,这是何故?”
澄明支支吾吾道:“贞焱,你……你可记得六年前,你从这里带走……带走一个哑儿?”
贞焱睁开眼,斜斜向他一瞥,道:“什么哑儿?”
澄明偷眼望了望站在他面前阴沉着脸的男子,咽了下口水又道:“还有……那些被你带去阎漠山庄便再无回日的残缺之人。”
贞焱恍然大悟,嗤笑道:“哦,你说那些人啊。”贞谣闻言心神巨荡。她虽早已听萧子文说起过此事,但她总在暗示自己这绝非事实,纵使贞焱已经醒来,她也不敢去对质,如今贞焱算是亲口承认,无异于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澄明硬撑了片刻,终是泄了气,左右他已做不到大义凛然,便不再照着先前想好的去说了:“看来你也没打算瞒着,老衲此次前来便是想问问那哑儿的下落。”
贞焱神情不变:“你说的哑儿,我不记得了,但若是被我带回了阎漠山庄,那应是死了。”
对于贞焱的毫不避讳,贞谣眉头紧锁,她望了澄明一眼,见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什么,许是经文,神色痛苦不堪。她又回望贞焱,贞焱仍旧闭着眼,似乎并不担心澄明会拒绝医治他。贞谣心中有了计较,她暗忖那陌生男子恐怕会拿下澄明,逼他就范,澄明既是她请来的,不管他是否诚心要帮忙,她总不能让他受了害。她将长剑交给贞惜,故作轻松的走向澄明,道:“大师,我知道家父从前做了些错事,但一码归一码,您是得道高僧,还望您能大发慈悲,救救家父。”
澄明口中不停,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贞谣强笑道:“大师莫急着拒绝,万事好商量嘛,您看……”话音未落,她忽然出手,一掌挥向那个男子,另一掌则轻轻送出,将澄明推了出去,口中喊道:“大师快跑!”
澄明愣了片刻,见那男子一味闪躲,却不出手,神情淡然;反观贞谣,她手中不知何时又拿回了那把剑,但她虽有兵器在手,却连那男子的衣角也碰不到。澄明想以死赎罪,本不该走,只是本能驱使之下,令他心生胆怯。贞谣是贞焱的女儿,那男子又是贞焱的帮手,应不会过分为难贞谣,贞谣替他解围,也算给了他台阶,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抬了脚。
贞谣与那人甫一交手便知要糟,岂料那人并不急着摆脱她,澄明跑了也不去追。贞谣正自奇怪,那人忽的开了口,语气波澜不惊:“澄明,你连徒弟也不要了么?”说罢向着屋内凭空一点,随即屋内传来一声闷哼。
澄明立刻停了身形——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贞谣抽空向屋内张望过去,但由于视角不佳,什么也没看到,贞惜却看得分明,叫道:“小姐,是林少侠!”贞谣飞身与那人拉开距离,见对方并未追击,这才回了屋。
林君信被点了穴安置在屋内,只是方才情形太乱,加之他身处的角落也不明显,是而一直无人注意到他,方才那人虚点一指便是解了他的穴。那人一瞬间已到了林君信面前,他伸手一捞,携着林君信走出房门,对上澄明怒睁的双眼,笑道:“澄明大师,现在可以进屋里坐一坐了么?”
林君信还有些手软脚软,他苦着脸,道:“温前辈,您这是做什么,我师父又没惹着您。”
原来那男子竟是温俊,他手中力道不减,面色却看着颇为慈祥,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定会认为他二人极为亲密:“君信,你这是什么话,我请澄明大师进来坐坐,有何不妥?”
林君信想动一动被温俊抓疼的肩膀,可惜那肩膀被温俊拿着,他不得自由不说,一动之下痛感更甚,他吸着凉气,道:“温前辈,我不跑了,你能不能先松手。”温俊却只是笑望着澄明,手中未松动分毫。
澄明怒道:“你把他放开!”温俊自不会听,澄明无法,甩袖“哼”了一声,径直走了过去,道:“现在可以放开了没有?”
温俊轻轻松了手,林君信顿时软倒,澄明接住他,拿着他脉门探了探,所幸身体无碍,许是被吓得腿脚发软,这才站立不住。温俊复又作了“请”的手势,澄明便一边“哼”着一边扶了林君信走将进去。
林君信几乎刚刚走出少林便被温俊拿下了,温俊只字不语,上手就点了他穴道,接着携了他由小路下山。他腿脚颇快,比着澄明一行早到了许久。贞路和贞图随贞谣一同来的,贞谣上山,他二人便留在贞焱身边护着,遇上温俊这个不速之客自然下手不容情,可他们岂是温俊的敌手,只两招就双双被温俊打晕过去。贞焱初见温俊时也颇为慌张,温俊却是一笑,道:“莫要惊慌,我是来帮你的。”
温俊在广汉镇被宋然忆打伤,他逃脱后上了马,却不幸晕在了马背上。那马是匹好马,竟识得道路,无人驱使下也将温俊送了回去。萧子文见到受伤的温俊,不知怎的担心起水风眠。他将温俊救下,先将温俊的伤口处理了,写了药方交予顾池安,接着便赶往了广汉镇。了解了前因后果,他知道广汉镇已不再安全,便打发走了林君信,安顿好金诺和桑淼淼,这才动身赶往阎漠山庄。
温俊受的是外伤,晕倒是失血过多导致,调养了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他见萧子文走了多日也不曾归来,便猜到水风眠还没死,否则他这师弟定会来找他理论。作为曾经的杀手统领,温俊在寻人方面向来擅长,萧子文的去向自然躲不过他的眼线,先前萧子文送金诺去紫竹林耗费了不少时日,因此他到达沙壤没多久,温俊也赶到了。萧子文悄悄潜进了阎漠山庄,找到贞焱的住处,趁无人时捻了针在他身上不停施为。待他走后,温俊复又潜入,那时贞焱已有些将醒的迹象,只是他一探脉门,发现萧子文已将贞焱被水风眠逐渐疏通的经脉复又堵上。彼时他虽不解,但也并未在意,只继续跟上了萧子文。萧子文在阎漠山庄潜伏了许久,再不生事,直到水风眠现身,他才冲出去将人掳走。温俊自是跟上,并将之后萧子文与水风眠所说的话听了个完整。
萧子文走后,温俊自是要找机会下手,但他看到了莫长先,担心宋然忆也在,便没有贸然出手,加之他们中还多出个一看就很棘手的叶凯东,这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温俊向来谨慎,若无十足把握,他绝不轻易出手,又因为水风眠与萧子文的关系,荣宣派的弟子他也调动不得,否则一旦萧子文得知此事定会前来阻止。这时他想到,阎漠山庄曾经的威名他也有所耳闻,而阎漠山庄的宝贝——极乐谱,现就在水风眠一行人的手上,若是他帮着贞焱恢复功力,贞焱无论如何都会找水风眠一行人的晦气,如此一来他便可坐收渔利。想通此处,他弃了水风眠,转而跟上贞谣,直跟到了少林寺。至于澄明与贞焱的恩怨,温俊并不知晓,只是他生性谨慎多疑,见到林君信便顺手擒了,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真的收获奇效。
温俊将极乐谱被水风眠带走一事告知于贞焱,又告诉他萧子文已封了他周身经脉,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澄明能有解法,贞焱不出所料大发雷霆,允诺只要温俊能让澄明治好他,他定帮温俊一起对付水风眠一行。
澄明虽恨贞焱,自己也并不畏死,可他如今被温俊以林君信做质,不得不替贞焱医治。林君信知道澄明心中的万般无奈,每日都好言劝温俊放了自己师徒二人,温俊自是不予理会。一日,林君信又被温俊晾在一边,他不肯泄气,兀自套着近乎:“温前辈,怎么说您也替我手刃了杀父仇人,是铁鲸门的恩人,本来荣宣派与铁鲸门冲这一点就能永世结盟,您何苦要毁了这层关系呢?”
温俊听了却大笑了数声,林君信挠了挠脑袋,不知他为何发笑,接着温俊所言却说得他目眦尽裂:“傻小子,你以为林通真是被云承峰害死的吗?云承峰虽不识时务,带兵却当真所向披靡,若非我给宋贼发了信,云承峰又怎会兵败被俘?呵,不过说起来他后来的荣华富贵,皆是我给的,我亲自给他拿走,他倒也不冤呐!”
林君信几乎生平第一次动了怒,他将拳头捏得噼啪作响,久久不语,待温俊把话说完,他冷声道:“温前辈,你所言当真?”
温俊笑得一脸玩味:“你既叫我一声前辈,我又岂会骗你这个小辈。”
林君信惨叫一声道:“我跟你拼了!”便冲了上去,却被温俊挥袖弹飞数尺,落回地面后,“哇”的吐出一口污血,棉帽自也被打飞。他挣扎了几下都未起来,浑身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双眼噙着泪水,一眨不眨的盯着温俊。
澄明隐约听到动静,想起身看一看,贞谣耳力稍佳,较澄明听得分明些,她担心澄明也要拼命,连忙按住他,道:“大师,我去看看吧。”
澄明对贞家没有好感,“哼”了一声,丝毫未给贞谣好脸色看,所幸他也不再起身,坐回床边继续替贞焱施针。
贞谣走出去,见到林君信的惨状,急忙去扶。她怕林君信出言激怒温俊,将棉帽捡起按在他头上,强行将他拖去了柴房。林君信进了柴房,许是面前没了温俊,终于忍不住闷声哭了起来。林通是前朝渊亓的将,一直跟着云承峰带兵。时值宋家造反,渊亓派云承峰平乱,林通作为副将自也要去。后来云承峰与宋家交战时全军覆没,兵败被俘,林通在那一仗中以身殉国。温俊身为主帅本难辞其咎,但他很快拿出云承峰通敌叛国的证据躲过责罚,林家也因此认定是云承峰害死了林通。
其实那时候林君信还很小,对父亲的记忆相当模糊,在他印象中,养育他长大成人的便是他的叔父林玄。因他自幼丧父孤苦无依,林玄将他视如己出,悉心抚养,更为了他终身未娶,此次卷入昆吾山庄的复国计划中,也是为了替林通报仇。林玄将温俊视作恩人,亲自参与了刺杀云承峰的行动,林君信心里恨,恨温俊卑鄙,也恨林家皆被蒙在鼓里,错杀了好人。
贞谣默默陪在林君信身边,任由他哭了许久,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看得出林君信受了莫大委屈。过了好一阵,她觉出林君信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便说道:“我不知在你身上发生了何事,不过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既然姓温的在你面前毫无避讳,恐怕他没打算让你师徒二人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