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什么太医!我儿连着两天热病你都治不了,信不信我参你个庸医一本。”
“大将军,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苏二公子的病明显不是风寒引起的热病,明明是受了伤感染才起的热病,否则怎么会昏迷至今,下官倒是想问问大将军,您将军府可是出了什么事?”这太医年级轻轻心高气傲,偏偏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就算抵上自己的性命也不愿让人辱了自己的医术。
苏承刚有些意识,就听得些细语,想听清可怎么也听不清。只记得昏迷之前,自己终于将那额尔登木图斩于马下,本来就是难舍难分的局面,最后棋高一招,还是被自己挑翻下马,占了先机,反手一枪,终于拔了这梗在心中半辈子的硬茬。最后在众将士的欢呼声中,眼前突地一黑。
“大将军,大将军,二少爷他手动了,手动了!”这惊雷般的声音怎的如此耳熟?强忍着额前传来的不适,硬是想睁开眼睛看看是否是脑海中想到的那人,不过而后却又自嘲了一番,那人可是活生生的将自己那条命溅在了眼前,哪里还能见着他。
可是,那种还想看见的欲望生生磨着他的心脏,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张开了眼。刚醒来的苏承第一眼就看见的是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爹,苏烈。他还是如同记忆中那刀削般坚毅的样貌,虎目炯炯有神,身着黑袍,年纪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显的并不分明,有的只是岁月沉淀的气息,颀长的身姿不似军中粗人一般,若不是凶气太足,肤质黑了些,倒是不少人会错认为是文人。这长相拿出去,本就是京都城中一等一相貌,可母亲曾笑话父亲说他从年轻时就喜欢虎着脸,胆小的官家小姐可不敢招惹父亲。
父子重逢本该是欢喜,可对着眼前这说不出的怪异场景,心中却是满腹思量,在父亲那熟悉紧张的凝视下才安下心来,开口道:“爹,您在地府买的屋子,挺大的。”苏承咬咬牙,在心中认了自己已死。哪能料到自己这话抛出去的时候,本来就紧张虎着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张口就骂:“你个逆子,刚醒来就咒你老子,要不是老子给你厚着脸去求着陛下给你请了太医,你早就在地府等爹去找你了!”本就有些犹豫的苏承被当头一骂也从回想中跳脱了出来,木然地瞧了瞧周围,却瞧见了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亲手布置的场景,而且周遭一群人的模样比自己最后记忆中的都来得年轻。就那坐在不远处的太医,周名浩太医,那是太医院的院判,深得帝王的看重,可现在一看,年纪明显对不上,想自己出征的时候,他还交代自己徒弟好好跟在军队里面历练,怎的一转眼还返老还童了不成。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恍恍惚惚在脑间闪过,最后总结出的结论却让自己难以置信:“难道我还活着,而且还回到了从前。”要放在最狂妄的年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都不会去想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情,可现在若不这么解释的话,反而更加难以说通。
床周边的人就看着苏承变幻莫测的神色,又紧张了起来:“周大人,您说我家二少爷是怎么了,为什么感觉没有回魂啊。”
“莫急莫急,再让我把把脉。”周太医刚探出手,床上的人像是被惊醒一般,迷茫地盯着眼前的人,问了一句:“现在是元丰几年?”
“元丰?现在是元和三年。你小子是撞糊涂了吧。”将军爹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一边撇着脑袋不屑的回答道,可是没想到这回答却让床上的人呆愣了起来,元和三年,那就是恒帝上位的第三年?!元恒帝三年,自己的嫡亲的皇舅舅还在那尊贵无匹的位子上!
呆愣之中看见门口走来个年纪稍轻的男子,口气冷硬,面容和父亲有八分相似,要不是年纪的差距,想来他们两个才是亲兄弟的样子。“父亲,承弟如何了?”这还没看见爹就先问了自己的状况。
这就是在黄庆战役中替自己挡了一枪牺牲的亲大哥,苏漠。
苏承本有些疑惑的眼神在看见大哥的那一刹那间突地软了下来,萦绕心中的疑问也渐渐的消散,对于自己来说,真假与否显得并不重要了,只要人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想通,精神就好了起来,反正现在就是要代入了自己年少时的角色,要论装大尾巴狼,从小到大,那可都是一把好手!
“大。。大哥,你是从校场赶过来的?”苏承张了张嘴,稳下心神才将这陌生却极为熟悉的称呼说了出来,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床边的两父子相视,都感受到了苏承眼中那抹突然出现的柔色,“爹,承弟是不是脑子受伤了?”这反常的举动反而使得一般都不敢说他的大哥都一同反常了起来。
“大哥,我是你亲弟弟,需要这么咒我?”这话一出,瞧着苏承的眉头一皱,苏漠也就不支声了,可是这冲击力却不小,震得自己都有些不自在,毕竟自十岁起就再也未曾喊过自己大哥了。
“怎的,大哥是看不起弟弟了?莫不是连弟弟喊声大哥都嫌弃了吧。”苏承没好气的晲了大哥一眼“承弟,大哥怎么可能嫌弃你呢。”苏漠涨红了脸,也就憋出了这一句。
苏父左右看了眼两兄弟,缓下了脸色:“你这小子,受伤了还要欺负你大哥,看来是好了七八成了。”
苏承赶忙捂着伤口处,叫唤了起来:“诶哟,爹啊,你可不能怎么狠心,我才刚刚受了伤,脑子可不清醒着呢,要是没有修养好,保不齐我就忘了今天我做了些什么。”苏承的眼睛可不敢闲着,一直瞅着自己的大哥,这大哥再木讷,听见这话,还不得立即挡在了父亲视线前面:“爹,承弟不是撞到头了吗?多休息会儿也没什么大碍,习武又不急在一时。”说完还踌躇了一番,悄声问:“爹,要不你去校场帮我请几天假,我想照顾照顾承弟。”
这不说还好,一说苏承就又回想起了些糟心事,连脑袋也顾不上捂着了,急忙的对着那两人说道:“大哥,你赶紧回校场。前几天不是才说陛下可能回去校场点将的吗?你在我这待着作甚,又不会照顾人。”话语间的严肃让苏漠又沉默了几分,苏承再怎么不了解大哥也知道他想岔了去,于是清清喉头,温声说道:“大哥,你赶紧去,万一真被点将入朝了,多的是时间回来,免得老在校场待着,见一面都难!更何况我遇上什么点事,大哥你还没法回来。”
苏将军一想,这小儿子讲的倒也是这么回事,毕竟圣上亲自点将,也算得上是大事。于是黑着脸驳回了大儿子的请求,要他立即回校场去。可苏漠偏偏想的只有最后那一句,临走前还频频回头,嘱托甚多,内容详尽,终于等的苏承都有些不耐了,苏漠才住了嘴。
“那爹,承弟,我先回校场,阿悬,你照顾承弟,仔细着点,否则我可让你难受着!”苏承听完自家大哥那么溜的威胁,哑然失笑,然而苏漠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扭头看了眼苏承,又看了眼父亲,最后瞪了眼苏悬就阔步走了出去。
“这臭小子怎么也学会了仗势欺人这一招了。”苏爹摸摸鼻尖,随意说了句,却又像意有所指一般看了眼床上的小儿,苏承一听就打了个激灵说:“爹,不带这么损伤员的。”
“呸,还伤员,你顶多就是个自作孽!”说完,转身走了出去,临近门口是同样不自觉的瞪了眼苏悬:“照顾好你家少爷。”虽然没有什么威胁的话,可单单那语气就比苏漠来的更加危险,苏悬忙点头称是。
“这老头子还真敢说大哥。”戏谑的眼神看着父亲,可那眼神中暖暖的痕迹一时间却没有退散开去,这两个人,是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血缘至亲啊。
目送走爹,眼睛又落在了倒水上的贴身小厮上。
“小悬子,你过来。”
“砰砰砰”
“小悬子,我也就叫了你一声,至于把我爹送的御赐瓷杯给废了?”这哭丧着脸立马蹲在地上的人也就是自己沉睡中听见的那个声音的主人。
“少爷啊,您老是这般吓我,摔些个物件不也是习什么什么常了嘛。”
“。。习以为常。让你跟着本少爷去学堂上夫子的课,你却喜欢在外面偷懒,怎么配得上未来第一名将贴身小厮的名号?!”苏承顿时觉得这些话接的无比顺溜,像是封存着的记忆又在眼前重演一般,那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所有事情和人,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也还是当年的自己,反而那些令人悲伤的往事开始渐渐模糊,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般,也不知道这样子是福是祸。
“咳咳。”这一声咳嗽恰好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循着这咳嗽声却瞧见煎药刚回来的周太医,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还留了个人。
“苏二少,你的病情没有什么大碍,如果你想装的重点,也可以;你想立马下床,也可以。”这太医也是人精,早在他激动的时候就诊出自己没什么毛病,可是装到现在才说,现在倒是大大咧咧的直接说了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不知名的“烂稀泥”。
“麻烦周大人了,我想装的重些。”周太医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却又带着好奇的神情多看了几眼自己,走到身侧,明显是想将那碗“稀泥”敷在伤口上,却突然笑出声来。
“苏二公子,真是对不住了,突然想起市井上所说的‘苏明双小混君’的传言。”周太医说着,手却没有闲着,将苏承伤口敷上膏药,重新包扎了一番。这药接触上皮肤倒是清清凉凉的,只有那破皮处有些微疼。
苏承支起身子靠在高枕上,冲着周名浩一乐:“哦?那在太医眼中,我看着像是市井上那般传闻的小纨绔?”
周名浩一听下意识摇了头,“第一、我并没有瞧见传闻中将军府的不和。第二、苏二少您现在也不过舞勺之年,顶多是捣蛋些的年纪,无伤大雅,本无需介怀。也不知道是谁乱传的谬论,在下可是不敢再相信什么传言了,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苏承坦然的接下了这份歉意,虽然自己当年真的是混,可从未仗势欺百姓,反而传出这些恶名的来源全是来自麒麟书院里真正的纨绔子弟。
“周太医说笑了,这世间万物,真真假假谁说的清呢,倒是您的那番言论,我倒是有不同的见解,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您看我这躺着,在不知情的人心中,到底是真还是假?”周太医恍然,双眼一睁一闭,满眼的赞许。
“周名浩受教了。”对着苏承做了个长揖,苏承避了半身也回了礼,这才歇了下来。
苏承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太医开方,一双轻佻的丹凤眼,眼中却带着纯善的神情,微微低头,满脸笑意,白皙带着光泽的肤质比那些闺阁中的少女也相差无几,高挺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恰似薄情之人,看多了却有温软如玉之感,这相貌真真是妖孽一般,现在年纪尚小就已经如此,长大了那还得了。仔细盯着伤口顺带看的久了些面容的周太医都有些承受不住,看来传言何止不能全信,那是一点都不能信!笑得这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为祸一方的小霸王。于是又摇摇头,提笔写下药方,轻声嘱咐道:“虽然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是还是要多多静养,尤其是不要激动,虽然现在是没有什么毛病,可难保你一激动就落下了后遗症。”
“大人不必担心,我一定会谨遵医嘱,不会让你为我同一件事情跑两回的。”周名浩点点头对苏承的评价又上了个台阶,不久待也就告辞出了房门。
“阿悬,送大人出门。”苏悬来不及多想,揣着少爷扔过来的银子匆匆出门追着周太医去了。
“周大人,少爷让我出来送送大人您,这是少爷的一番心意,希望大人不要嫌弃。”说罢,把怀里的银子塞在了周太医的手中。
“小哥儿,你回去代名浩谢过承少爷了。”苏悬连忙拱手谢过太医,直至送到门口才罢,不过让苏悬最惊讶的是这文文弱弱的太医大人,竟然是骑马来的将军府,太别具一格了。
苏悬回到少爷的房中,说了事情的经过,这才弱弱的嘀咕了一句:“少爷,那周太医哪里值得我们去巴结他啊,顶多就一未来正四品的官,哪里比得上咱们家的大将军和未来的少将军。”苏承瞥了他一眼,看他喏喏地闭上了嘴,才低声的说了句:“周名浩,那可是真人才。官职?那是能衡量全部人才的标杆?”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只听懂苏二强调人才这两字,旁的也不甚理解,扭头见得少爷都闭上眼了,哪还敢打扰,想想那对父子的威胁,打了个冷颤,赶忙过去给少爷掖了掖被角。但是周名浩三个字却深烙在了苏悬的心中,毕竟连挑剔的少爷都能认可,那的确多多少少是有些本事的。
苏悬在房间妥帖的收拾完毕后出门,本该睡着了的少爷突然又睁开了双眼,脑中一直想着前世的今天,大哥就是因为自己的冷嘲热讽犟了脾气,一直不肯回校场,结果圣上亲临点将,本以大哥的武艺,不出意外那就是技压群雄,奈何被自己一搅合倒是被三弟苏信捡了个漏,并在不经意间在皇舅面前揭了大哥未到这底,让大哥好生受了一顿责罚。
这一世,因没有产生;果,也该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