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大都
正是春光融融时节,七岁的翎缠着老爹去了驸马府。
孛儿只斤岱钦头戴宽檐钹笠,一缕尖角形头发覆在前额,左右两侧编发披在肩上(蒙古男子婆焦发型),一身织金袍,束**带。翎梳着不狼儿发型,穿着束腰的辫线袄。
两人经宅老领至西院的帐幕,穿过两堆火,托里思及琪琪格早已迎在帐外。
孛儿只斤岱钦背对着西面向托里思和琪琪格分别行了叉手礼:“国婿他赛拜努(蒙语:您好),公主他赛拜努。”
“岱钦兄他赛拜努。”托里思头戴瓦楞帽,亦是婆焦发型,身穿黄色长袍红色半臂,束**带。背对东面以叉手礼回之。
琪琪格头戴饰有金箔珠花的姑姑冠,身穿织金大花的红色团衫,回以万福叉手礼。托里思与琪琪格两人身后四个戴花冠穿儒裙半臂的侍女也行了万福礼,行完后手并不放下。
这时翎趋步上前,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稍去二三寸,有板有眼的行了叉手礼:“国婿他赛拜努,公主他赛拜努。”
“好好好,这礼行的标准,回头也教教你沫妹妹。”托里思夸道。
“实不敢当。”翎像个小大人一样行礼回答道。
众人绕到东南面,侍女掀起毡门,余人依次脱鞋弯腰进入帐幕。帐幕内的地上铺着羊毛毡,帐内中央支放着三足青铜火撑,四周旁铺以牛皮,火撑西面摆放矮腿的雕花木桌,西北面有两个桌子,分别供奉着装在盒子里的佛像和用布匹盖住的纳蒂盖神及其妻儿子女。托里思围着木桌盘腿坐在地毡上,岱钦将军与翎坐在右侧,琪琪格在左侧盘腿坐下,两名侍女将她衣长拖地的袍裾整理好后,以叉手礼随侍一侧。
“上茶。”托里思说道。
一名侍女便将早已备好的热茶奉上,而后退回到火炉旁。
“马奶香气纯正,稍带松木烟香,滋味浓厚微涩,真是好茶。”岱钦赞道。
“这一定是大长公主制的茶,”翎双手捧着茶杯,表情夸张的赞叹道:“只有大长公主的茶才煮的出这么好的味道。”
琪琪格笑着伸手捏了捏翎的脸颊,接着用手比划着什么。
托里思解释道:“花儿的意思是你们喜欢就好,一会让人拿一些你们带回去。”
“你的茶这么好喝,我带的都拿不出手了。”岱钦说笑道。
“别别别,你带的可都是极品,上回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喝,别不舍得了,赶快拿出来吧,让咱们中午再一同尝一尝。”托里思回道。
“跟公主制的茶是没得比的,就当给你偶尔换换口味好了。”说着将茶拿了出来。
“这可是贡茶——团茶啊,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托里思赞叹道。
“大汗高兴,就赏赐了一点,来蹭你的茶,总要带点像样的礼品才行啊。”
翎喝了会茶,便行礼退出帐幕找卜鲁罕去了。穿过回廊,沿途的侍女们纷纷行趋礼。来到后院,远远看去,绿影婆娑,花团锦簇,春日的胜景下一个头挽两个髻的可人丫头正蹲在树阴下逗一匹小马驹,侧面看去穿着胭脂红色的儒裙比肩,撩起的裙摆露出一只云头靴,高筒袜的靴边儿镶着美丽的花纹。小丫头肉嫩嫩的小手抚着正在休憩的小马驹那赤色稚柔的马鬃。左手抓着一根玉笛揽在怀里,看上去很是靳惜。
翎悄悄潜过去,从后面轻轻蒙上她的眼睛,拧着嗓音说:“小狗小猫小刺猬,请你猜猜我是谁。”
卜鲁罕“咯咯咯”地笑着,用抚过马鬃的手抓住覆在眼上的手道:“小狗!”
翎撤开手,蹲在她的左边,也拿手去摸小马驹,毫不在意卜鲁罕的回答,说道:“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还没呢”,卜鲁罕回道,片刻又道:“那你的呢?”
“起了,叫逑沫。”
“逑沫?什么意思?”
“啊?呃……摸……魔……抹……陌,啊求陌!就是希望它能在田间跑得飞快。”
“噢……那你也给我的取一个吧!”
“嗯……嘿嘿”,翎偷笑:“你喜欢马奶酒,那就叫它好醽(翎)吧。”
“好醽……好醽,哈哈,这个好!”
抚着小马驹的翎在一旁得逞的偷笑,低头掩饰间刚好瞥见卜鲁罕手中一直攥着的玉笛,被卜鲁罕揽在怀里的那根玉笛,通体盈润,泛着柔和的米黄色,末端缀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镶金琼蝶,蝶翼上还嵌有各色宝石琛钰,尾间系着一撮红缨穗儿,随着小丫头的一举一动轻巧地晃动着。便凑过去谄媚道:“好漂亮的笛子。”
卜鲁罕听后得意地把笛子亮了出来:“漂亮吧!前几天有几个朝拜我皇的使者,是爹爹接待的,这笛子是他们席间送的。爹爹送给我,说等以后我有了意中人就把这个送给他。”
“噢……”翎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在心里盘算了一圈后,四下看了看远处的侍女,悄声的说:“沫儿,你把这个笛子送我吧!”
“……才不要!”卜鲁罕秀鼻一皱,拒绝了。
“沫儿,我都送了你这么可爱的一匹小马驹,你不应该也送我点什么吗?”翎晓之以理。
“呃……要不我送你别的吧……”卜鲁罕为难中。
“好沫儿,就送这个吧~~”翎闪着清澈的眼眸,动之以情。
“不行。”
“沫儿~~”
【帐幕内】
“岱钦兄,尽管说过几遍,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夸一句翎儿真是聪慧过人,将来定成人中龙凤。得子如此,怎不羡煞旁人啊!”托里思放下茶杯,叉手礼感叹道。
“国婿谬赞了,那小子只要别给我找麻烦我都得烧高香答谢祖宗了,哪还指望他飞黄腾达啊!”岱钦回礼道。
“岱钦兄你就不要自谦了,我是不会看错的,要论操心,我们家那丫头才不让人省心呢。”
“小公主乃仙葩转世,岂是一般女儿能比的,要不是我家的儿子都不能与之匹配,我早就抢着定娃娃亲了。”岱钦叉手不离方寸。
“我怕沫儿高攀不起才是真,岱钦兄与皇室同属孛儿只斤一族,虽在五服之外,却也是贵胄之后,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我还愁没人敢娶我家的野丫头呢,我觊觎你家翎儿已久,我看也就他能治住我那野丫头,你要是没有异意,我可就指望翎儿长大来提亲啦~~”托里思回礼道。
“那真是求之不得啊,也不知道这小子哪世修来的福份,哈哈哈……”岱钦叉手跪拜道。
“哇啊——呜呜呜……”稚嫩的童音穿过后院擦着空气传到了前厅。听得人一阵揪心。托里思一干人纷纷停下说笑饮茶,面面相觑,片刻,岱钦啮齿道:“这胆大包天的混小子定是又惹小公主哭了,不劳二位大驾,我这就去让那混小子来领罪!”
琪琪格忙拦住他,摇了摇头。
托里思上前劝道:“花儿(琪琪格)的意思是先不要急,事情尚未弄清楚,当心错怪了孩子。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吧。”
跟着三人起身,侍女掀起幕帘,托里思弯腰而出,岱钦次之,琪琪格由两名侍女扶拽随后,几人转过后院,却见哭得梨花带雨的翎正坐在地上,正在安慰翎的侍女见主人来了忙起身行礼退在一边,一脸迷惑的卜鲁罕则立在一旁。
孛儿只斤岱钦一愣,操着浑厚的声音呵道:“臭小子,你出什么么蛾子呢!”
翎扭头扫了一眼,接着无视,继续投入到自己的情绪中。岱钦气结:“臭小子……嘿?还长脾气了!”四下开始找上手的家伙什儿,托里思见势忙拦下,再拍拍他的手示意冷静。
托里思安顿完这头,然后径自走到翎身边,弯腰拍了拍他的背,用手勒在他的腋下一提,便抱着他坐到了几步外的石凳上,含笑道:“跟伯伯说说,是什么让我们的男子汉哭鼻子呀?”
托里思自内透出的尊贵大气亲和的气息,能使人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折服和崇敬。翎依赖的倚着这股气息抽抽嗒嗒,小脸儿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痕,明亮的双眼睹之楚楚可怜。
托里思见翎从风雨喈喈转为霪雨霏霏,赶忙趁热打铁:“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沫儿…”说着扭头看了看一直处于迷惑状态的卜鲁罕。卜鲁罕被他看得打了一个激灵,忙道:“没有!”
翎抬头看了看卜鲁罕,又一副认命的样子低下头,咬咬嘴唇说:“都是翎儿不好,托里思伯伯不要怪罪沫妹妹,都是、翎儿的错。”说着恰到好处地抽噎两下。
托里思笑了笑:“瞧这孩子多懂事,要是换了沫儿早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了。”
卜鲁罕听了翎的话,原本松了口气,暗想:算这小子有良心。这会儿听了老爹的话,忽然觉得味儿不对了,才知道中了翎这厮的计,这明摆着是遇擒故纵,早知道在他莫明其妙的大哭的时候就应该溜之大吉,还留下来凑什么热闹,看什么耍宝啊!
托里思笑得别有深意:“翎儿放心,伯伯知道是沫儿的错,伯伯怎么能让好孩子受委屈呢,伯伯给你作主!”
三个“伯伯”下来,卜鲁罕急了,生怕托里思忘了他还是她的老爹,急道:“额祈葛(古蒙古语:父亲)!翎儿都说了是他的错了,额祈葛你糊涂啦!”
托里思英眉一敛,不怒自威:“就你那野脾气谁敢招惹你?自己也不知道反省,昨天刚气走了答己,今天又欺负翎,你看日后还有谁肯来找你玩,一点礼数都没有!快,给你翎哥哥陪个不是。”
卜鲁罕气不过:“我没有错,我不道歉!”
远处的孛儿只斤?岱钦连忙摆手:“算了算了,小孩子家闹着玩儿,今天打了明天合,再说翎儿大,让着沫儿应该的!”
琪琪格虽然心疼自己的女儿,但也不能在此时为了一点小孩子吵闹的事站出来维护。
托里思却说:“岱钦兄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这丫头被家里人宠坏了,要是不吃点苦头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继而转头问卜鲁罕:“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道不道歉?”
卜鲁罕坚信邪不胜正,但听到老爹说:“既然你这么有骨气那就用你的玩具作惩罚。”后她体会到了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翎这时开始唯唯诺诺地替卜鲁罕“求情”:“伯伯不用,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想借沫儿的玉笛玩儿两天。”眼里透着无限渴望。
卜鲁罕闻言忙把笛子藏在身后,脸上忐忑,心里不屑:看吧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托里思等了半天,终于明白了翎的用意,翎不是会动用手段夺取别人所爱的孩子,更何况还时常拿自己的宝贝送给卜鲁罕,今日这般,一定是知道了那笛子的含义,于是对卜鲁罕说:“别藏了,赶紧拿出来吧,不过我作主,这笛子就送给翎儿了。”
卜鲁罕急得跺脚:“额祈葛~~!”
“叫额祈葛也没有用,你自己犯的错,爹也帮不了你,赶快,交出来。”
卜鲁罕知道她从第一步就走错了,这就是爹常教导她的“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如今总算深切的体会到了,只得狠狠心,咬咬牙像泄愤似的把笛子扔了出去。
托里思一把接住,把笛子交到翎手中。翎接过,欣喜的小脸儿像娇滴滴的花儿一样,一笑,满园春色都跟着暗淡了,但这一次在卜鲁罕眼里却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卜鲁罕此时攥着小小的拳头,憋得通红的眼圈里盛着怨恨、愤怒、委屈、懊恼,终于“哇”地一声扭头扑进了琪琪格的怀里:“额赫(母亲)。”琪琪格蹲下拍抚着卜鲁罕的背。
翎从托里思的腿上下来,顿了顿,低头看了看玉笛,又抬头看了看卜鲁罕,便朝她抬腿走去,边走边说:“既然沫儿这么喜欢这个笛子”,卜鲁罕像是听到了希望,蓦然回首翎已经走至跟前,然后抬手把笛子上的那只蝴蝶坠摘下来放在她的手上:“那这只琼蝶送给你好了。”
卜鲁罕攥着那只琼蝶,眼里又多了一份屈辱,泪水再度喷涌而出。
出了桓府,翎手中拿着那只玉笛无比兴奋地欢呼着,岱钦鄙夷道:“至于嘛,臭小子,为了一根笛子给你老爹丢脸,家里那么多宝贝你不稀罕,偏稀罕别人家姑娘的东西,没出息。”
翎不以为然道:“您知道什么呀,托里思国婿跟沫儿说这笛子是要给以后嫁的人的!现在国婿直接送给了我,这意思还不明白吗?”
“嘿,臭小子,有你的啊,不过谁让你操这份心的,不是跟你说了有老子出马嘛!”
“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您都出了多少次马了?等您出了匹好马的时候,沫儿早就嫁人了~~”
“哈哈哈,好小子,果然是我儿子,兵法有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翎思索了片刻,疑惑的问道“哪个兵法里说的?”
“呃……你老爹的兵法里说的。”岱钦尴尬的走下了台阶。
送走了岱钦父子,琪琪格一边跟托里思往回走,一边时不时的看向托里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托里思察觉出琪琪格的举动,就对身后的侍女挥了下手:“你们先退下吧。”侍女们行礼退到一边后,托里思说道:“夫人是不是觉得我对卜鲁罕太狠了。”
琪琪格抿了抿嘴,看了一眼岱钦,思忖片刻,用手麾(手语的古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女儿好,但是我觉得还是要稍稍顾及下她的感受的,况且那支笛子。”琪琪格比划到这停顿了下。
“我懂你的意思,”托里思紧接着说道,而后扶拽着琪琪格继续走:“卜鲁罕是个善良简单的孩子,但她的性格太任性直率,论心机连弘吉剌族比她小的答己都比不上,我也不想改变她,让她活的复杂,但你也知道现在不比岳父大人在世的时候了,出了五服,也只是听起来光鲜,而我才疏学浅,过去有点拳脚功夫还能为国效力,如今战场上留下的旧疾,根本上不了战场,你我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要早早打算的。”
琪琪格听到后面时,流下了泪,哽咽着抽出手,不敢直视托里思的眼睛,手麾道:“都怪我不争气,不能为夫君生下儿子,如今已生不得了,我恳请夫君纳……”
琪琪格还没有手麾完,托里思就抓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看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说着将琪琪格揽进怀里:“不是说好了不再提纳妻的事了吗,单你们两个就够我担心照顾的了,现在我的心思全在你和女儿的身上,哪还有心思考虑其他的事,”二人继续走:“当务之急是教育好咱们的女儿,为她的将来做保障,你说是不是。”
琪琪格点了点头,手麾道:“可是卜鲁罕今年才六岁,现在考虑会不会太操之过急了。”
托里思回答道:“现在岱钦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本就有不少人家在觊觎了,家中两个儿子又这么有出息,将来子承父业,到那时再想求这门亲事怕是来不及了,另外我私下苦求多次让萨满占卜了下,卜鲁罕与翎还是很契合的,后缘也深。”
琪琪格:“如果将来两人没能在一起呢。”
“若是翎不肯娶,岱钦也不会亏待卜鲁罕的,我的旧疾因他而来,你我不济的时候他总会帮衬的,若是卜鲁罕不想嫁,我这个做父亲的总不会强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