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张德端着烤鸭进了御书房,李治忍不住偷眼瞄去,李世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眼神,摇头叹道:“你这惫懒小子,不知国事要紧还是吃食要紧,也罢,那就先让你解解馋。”
李治不由愕然,瞥见老爹大半碗的剩饭,心中明了,偷笑之余赶紧谢恩:“多谢父皇体谅,这鸭子香气四溢,儿臣确实又饿了。”说罢净手,拿起盘中的荷叶饼,用筷子挑了些甜面酱抹匀,放上几片松脆金黄的鸭肉,夹些黄瓜条、葱丝儿放在鸭肉上,卷起荷叶卷,递给李世民,李世民见李治动作娴熟,接过便尝了一口,只觉得之前吃的烤鸭都不如今日好吃,毕竟太监内侍可没胆子像李治这般当着李世民的面用手包卷。
御厨果然不同一般,鸭子外观饱满,颜色枣红,外焦里嫩,汉风的技术给学了个全,纵然片鸭技术略有不及,配料准备的还算齐全,可惜没有胡萝卜丝儿和蒜泥(都是宋元明才传入中国的)。接着又给自己包了一卷,尝过一口道:“不愧是御厨,这烤鸭鲜嫩可口,火候掌握可称一流,只可惜汉风的技术未曾学全。”
“哦?治儿对烤鸭也有研究?”
“研究称不上,只是手下有人和汉风的大厨颇有渊源,故略知一二。汉风的烤鸭乃是枣木所烤,枣木火旺,耐烧,又无烟,烤出的烤鸭,自有一股独特清香。另外面酱也有不及之处,汉风制酱所用甜曲,乃是秘法,御膳房的酱料,甜则甜矣,酱香却是不足。更兼汉风厨师刀法无双,小小一只鸭子,可以片出数百鸭片,御厨短时怕是学不来的。”汉风的烤鸭制法乃是李治亲自笔录,自然清楚。接着促狭道:“父皇富有天下,可这正宗汉风烤鸭,怕是没有吃过吧?汉风可是颇有一些宫中未有之佳肴,譬如火锅,寒冬食来,围炉赏雪,清酒三两杯,驱寒暖身,酣畅淋漓;又如火腿,乃是猪后腿腌制成,其皮黄亮,其肉嫣红如火,名刀切成,薄如蝉翼,浓香萦绕,闻之食指大动,食之回味无穷;又有一物,闻之奇臭,尝之奇香,却是豆腐制成,但凡尝过,赞不绝口。父皇可有兴趣随儿臣微服私访一番?”中国人对于食物有着得天独厚的悟性,李治普及了一下宋明产生的烹、烧、烤、炒、爆、溜、煮、炖、卤、蒸、腊、蜜、葱拔等烹饪方法,那伙从各地挖来的厨子竟将李治提供的不少菜式都鼓捣出了。
令李治吃惊的是,皇帝竟是一副意动的样子,手中的荷叶卷迅速塞进口中,全无此前矜持做派,胡子上都沾了少许面酱,拿起锦帕擦擦嘴角,待口中的食物吞咽完便道:“这汉风竟有如此之多美食,难怪能风靡长安,改日定要去看个究竟。”接着便示意李治包鸭肉卷。
李治心中好笑,手中活不停,不多时,两人竟将整只鸭子祭入五脏庙,甚至荷叶饼吃完,直接吃起鸭肉来,倒也别有风味。清茶入口,稍解饱食之不适。
稍事休息,皇帝又旧事重提:“治儿,这下可吃饱了?提税之事,说与朕听。”
“儿臣多谢父皇御赐,税重汉风,因其利重,汉风利重,在于投入少而售价高,溢价也,所谓手艺、情怀、文化内涵,非实物也,或以服务称之,我朝税法,课者实物也。如汉风者,所售非实物,而是服务者,非少也。况此类营生,光顾者多为达官富商,故重税之。”
皇帝沉吟片刻道:“此事暂缓,可知朕今日让你来所为何事啊?”税务涉及千万根神经,他已经慢慢有一个想法,可以好好锤炼这个鬼点子层出不穷的爱子。
“如果儿臣所料不差,乃是为了高昌之事。”
“朕倒是没想到苏烈还有如此政治头脑。”皇帝促狭道,肯定了李治的猜测,又提及王府众人的奏章,确定谈话内容。
“苏将军老成持重,屈尊王府却是屈才了,有将才如斯,当上战场驰骋才是。”李治却是避而不谈,又再度表明自己的立场,战!
“弓马非入库,藏锋而已。”皇帝缓缓强调既定国策。决战******以来,李唐在战略上处于保守地位,直至焉耆,伊吾两个属国欲向大唐纳贡而被高昌阻止甚至被高昌灭国,大唐才考虑结束与高昌的友好关系,将高昌事宜提上议事日程。
“君子藏器,时至而不动,无人知其利,只怕起苟且之念。”战与不战其实早就不是皇帝纠结的问题关键,不过稍事考验,但李治同样不能马虎,至少不能有什么偏差。
“嗯,五百年前的汉家堡垒,今日竟成我大唐之患,是非朕之所欲啊,治儿既然以为此战不可免,则当如何战?”
“高昌之要不在战,在势。嗟尔小国,敢于妄言鹰雉猫鼠,所仗者二,一则遥距千里,又深处大漠之中;二乃西突厥,欲谷设在可汗浮图城置兵万余,又遣悍将阿史那矩督战高昌,以为援手。高昌举国不过四万人,我大唐儿郎万数便可灭之,然西突厥狼子野心,不可不防,故当以势压人,威震西域。”
“挥兵二十万可乎?”
“父皇说笑了,以******数十万控弦之士,我大唐也不过发兵十万便已灭之。再则,七千里荒野,既无水源,又无粮草,大军补给困难,故势大不在兵众,在乎精也。儿臣以为,多不过五万。”
“五万之数,可能敌欲谷设?”李世民的对手,从来就不是麴文泰这样的跳梁小丑,西突厥可汗欲谷设这样的枭雄才能令其正眼。
“西突厥内乱未灭,咥利失虽败犹存,划伊犁河而治,欲谷设自顾不暇,派兵一万于浮图城已是极限,即使增兵,不超五万,否则咥利失挥兵东进,欲谷设老巢不保,再则我长安固然远隔七千里,欲谷设挥师高昌,亦有千里之遥,更有天山阻隔,非月余不可赶至,月余时日,我大军可以抹平高昌,彼时以逸待劳,我大唐五万精兵,可尽灭之。”
“如此说来,五万之数,倒是谨慎之言。”李世民抚须道。“高昌之役,如何用兵?”
“高昌之役,贵在速决,以待欲谷设。麴文泰所仗,乃阿史那矩一万兵马,二则高昌城坚河深。高昌举国之兵不过万,我军远过之,可分而袭之,阿史那矩兵败,则麴文泰不战自降。”
“哦?为何如此肯定?”
“麴文泰者,墙头草尔,前隋以来,数易其主,再则,高昌上下,并无决战之心,其皇后公主之名,乃是先帝所赐,余下一众百姓,乃是先汉遗民,并非蛮夷。麴文泰料定我军不会远征七千里,只要有我军兵临池下,哪怕千余,便可令其胆破。”
“如此说来,何须五万之众?”考校之意越来越明显。
“非独为高昌之战,为西域之门户,丝路之咽喉。若我大唐能有五万精锐之师,纵横大漠,儿臣以为,再无高昌之祸,欲谷设亦将寝食难安,无暇分心漠北。”漠北是******降地,悬于西突厥兵锋之下,也是李世民心头一患。“如此可暂定西域十年,十年之后,当无东扰。”高句丽是李世民继承自前隋的另一个心病。身为隋朝旧臣,对于隋炀帝折戟东北,深以为耻,李渊之耻,李世民之耻,一众隋朝旧臣之耻。这一回李世民不发兵都不行了。
“这以攻代守之策倒是别出枢机,只是西域远离中原,补给不易,这五万儿郎只怕……”皇帝一脸的意动,又带有忧色。远离中枢又补给不易的队伍,跟土匪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皇帝这是顾及天可汗的名声了。
“父皇,如若高昌收复,这长安胡商只怕要增加数倍。”这是给皇帝出主意了,胡商能贩卖中原的丝绸瓷器,就不能贩卖粮草?钱?西域遍地是富得流油的小国,还怕没钱?运输中心,交通要道,商业咽喉还怕没钱。
“高昌城坚,麴文泰如若不降,又当如何?”皇帝点点头道。
“儿臣闻得工部有侍郎名姜行本者,集古今之能巧,所制之器,远超前代,尤善制攻城利器。又有天山阳伊吾城本为我大唐之附属,今遭高昌侵占,不若先取伊吾,北可进浮图,西可往高昌,制攻城利器,则高昌城坚不足道。”
姜行本就是唐代钱学森,属于战略级别的大师,只不过在冷兵器时代,大师也要随军出击,因为运输不便,大型器械需要现场制造,以至于姜行本在东征高句丽途中中流矢而亡。他随军前往西北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李治此刻提及,是想给姜行本加点料,看能不能把西方的攻城器械,譬如配重式投石车造出来。
“嗯,不错,姜爱卿确实深得墨家真传,治儿确实是思虑周全了。”高昌之策其实晋王府众臣已经分而述之,皇帝召李治进宫,更多是为考校,所以事无巨细都想问及“七千里远征,补给不易,治儿可有良策?”
“前人之述备矣,儿臣只能锦上添花。长安有胡商数万,多从西域而来,高昌乃咽喉要道,若战事起,不免切断贸易,不若征租驼队,以供军用。”骆驼沙漠行军的最佳坐骑,唐军内部也有骆驼运输队,只不过开国以来重心不在西北,规模不是太大,所以李治的回答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征用民间物资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租用之说略显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