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错,虽非惊艳之策,亦不失为谋国之言。”皇帝没有继续沿着这个话题发问,说明大致结束了这次考校和问策。
李治却是冷汗涔涔,这便宜老爹莫非以为自己每个问题都能有创见。旋即顺水推舟转移话题,抛出今日进宫的目的,“儿臣自幼以父皇为楷模,仰慕父皇英雄气魄,自贞观六年以来厚颜与金吾卫张将军讨学军中武技,又得孙师亲授,尔来已近十载,后随靖师研习兵法,治虽驽钝,亦颇有所得。今国朝将欲出兵西北,儿臣斗胆,意欲效仿父皇,请随大军西征,扬我国威于西域。”
“朕知你胸怀鸿鹄之志,以为早晚有今日之事,却不曾想,竟来的如此之早。无垢心狠,撒手离我父子而去,朕每视尔,恍惚有无垢之影,聊解心头之思念。去岁褚卿谏于朕,“皇子大,当出阁”朕不舍已极,却不忍拂你心意,万般纠葛下,允你出宫建府,夜深念及,每每鼻酸。今汝未至及冠之年,便欲离朕远走七千里,莫非欲学汝母,余朕孤家寡人乎?”话至于此,双目中竟已是水光涟涟。
李世民对李治的溺爱实在不像天家绝情,前世征辽东时所写家信,比之鼻酸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欲死而更生”句。这一世,因为李治不复软弱性情,宠溺之意稍减所寄期望却更甚,说是心头肉也不为过。
李治也是感动莫名,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有这么直白的感情宣泄,更想不到他会用这个理由阻止自己随军出征,一时间手足无措,啜泣片刻方才哽咽道:“稚奴不孝,万不敢做此想。只是母后撒手之际,儿臣曾允诺,定然为父皇拱卫大唐江山,只欲稍减父皇两鬓之衰色,稍缓眉间之愁色。”
“朕何尝不曾允诺于无垢,许尔一世无忧。况我大唐如今戴甲百万,不足拱卫大唐江山乎?”
李治面露向往之色,稍顷才道“大唐以武立国,李家儿郎莫不是知兵之辈,是以崛起于乱世,开太平与天下,今定鼎不过数十载,皇室之中,老将多垂垂。靖师明哲,急流勇退,儿臣只恐,百年之后,无知兵如靖师者。”
无奈之下,李治只好点破皇室面临的一个隐藏危机,皇室将领青黄不接。居安思危是先哲的教诲,但居安忘危才是人性使然,前程无忧,地位崇高,有谁愿意到战场上摸爬滚打,舍生忘死。是以皇室领兵人才凋敝,不复开国盛况。
这本来是历代规律,但对大唐却是不太合适,历代开国之后便进入战略收缩期,兵员规模开始缩小,走精兵之路,兵权更容易掌握于统治者手中;而大唐开国至中唐阶段均处于扩张阶段,不断有将星崛起,带来辉煌战绩的同时,兵权也分散于众名将手中,尤其是边军的出现,为之后的藩镇割据做好了最后的铺垫,于是,一场安史之乱,超级大国一夜家荣耀不在。想到这样的结果,李治不由不寒而栗。
皇帝固然没有李治看穿未来的本事,但青黄不接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众皇子众,李承乾天然与领兵绝缘,李泰喜好文事,李恪倒是颇知兵事,却因为血缘问题与天策府众人南辕北辙,原本这是好事,局限了李恪的威望,使他能被新皇放心倚重,历史上李恪也确实官至司空,辅佐高宗。这一世却是不同,李程乾与李恪势同水火,李泰亦然,两人无论谁上位三人都不可能相安无事,而原本的解决之道,李治的性格不再软弱,不可能轻易与三人避开利益冲突。经历过兄弟阋墙的他不想历史重演,又不想军权旁落外人之手,把李治推向战场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沉默的气氛在甘露殿大气磅礴的空间里弥漫。
良久,皇帝才开口道:“家事皆国事,须与众臣商议。”
此时,夜已幽深,皇帝道:“今夜便毋须出宫了,早些到立政殿歇息便是。”
“谢父皇。”
立政殿并没有因为长孙皇后的逝世的离去而荒废,兕子还住在这里,因为孙思邈久住长安,兕子的遗传气疾得到了控制。作为李世民亲手抚养的一对子女,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这次几乎一年不见,自然是说不尽的话头,李治很喜欢这个从小缠着自己的妹妹,还有现下被杨妃抚养的新城公主。李治几年前便暗暗立志,一定要改变她俩悲惨的命运。
兄妹相谈良久,李治哄着兕子睡着,自己却失眠了,甘露殿李世民说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回响,思虑良久,刚脆起床出了寝宫,往御花园走去。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气磅礴的花厅中,心里蓦然有种莫名的烦闷。今晚的月色似乎在何时见过,刻下的心情也似是一种重温。月色如水银泻地,从庭中制高点假山顶流下,浸润地表的奇花异卉,再流到大块青砖铺就的台阶,最后渐渐被花厅瓦檐下的黑暗吞噬。
李治停顿片刻,继续向西踱步,安静的深夜里一切细微的响动都被无数倍放大,在敏锐的听觉捕捉下,清晰无比。纤云弄巧,如丝如缕缠绕明月,同样纤细断续的,还有轻轻浅浅的琴声,李治步子不由一滞,继而更加快些朝声源处走去,近了,更近了……《汉宫秋月》!似乎每一抹每一扫每一挑都触碰在李治的心弦上,在心湖里荡出一圈圈涟漪,而后被渐渐清晰的音符溅起水花,翻起波澜,直至一面宫墙挡住了去路,浪花也拍打在李治的胸膛上。
深吸口气,捋顺呼吸,掏出贴身带着的竹萧,和着琴声吹了起来。第一个音符从竹萧传出,琴声猛的一滞,而后勉强继续,萧声越发清澈,琴声却越发呜咽,颤抖的尾音像是苦诉衷肠的怀春女子,话不尽相思,道不完离愁,下不了笔的楚楚,上不了墨的幽幽,还有指法变换处那一丝难以捕捉的雀跃……
一曲终了,丝丝缕缕的纤云依旧若即若离的缠绕,随着夜风幻化千奇百怪的舞姿。琴声在余音中再度响起,哀怨之情稍减,化作柔情蜜意的《长相思》……萧声柔柔响起,明明是发声的乐器,却像一个通情达理的倾听者,轻轻附和;又像是任怨任责的愧疚郎君,悄悄享受着心上人的撒娇。
两颗仿佛快要枯萎的心这一刻藉由乐音连接在一起,像是涸辙之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又一曲终了,琴箫默契地停止。
李治温醇的嗓音多了些变声期的沙哑,“姑娘技艺超群,世所罕见,冒昧以萧相合,唐突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先生谬赞了,鄙陋之技不足入先生法眼。”声音如珠落玉盘,清澈悦耳。
“姑娘适才琴声之中颇多呜咽,不知可否有一面之缘,解惑一二?”
“强颜愁闷,倒教先生取笑了,先生有意,移步鄙处便是。”
“敢不从命。”说罢功行百脉,身体一轻,飘飘然若谪仙般越过二丈宫墙,如落鹤羽般落在古琴面前,同时左右腿一错,便施施然盘坐在弹琴者对面,动作神态,竟是别无二致。
“华姑。”
“九郎。”
两人语气平常,不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密之人,倒像是日日相见的熟稔朋友,相见亦无事。放在琴弦上的四只手,却是前所未有的绞合在了一起。执手相望,发现映入瞳孔的眸子传达着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心思。
掌心的温度渐渐升高,在清冷的月光中显得有些灼热,李治终于开口,“华姑,我……”
一只素手轻轻从李治指缝间抽出,修长的手指搭在李治唇边,“奴懂的……”
李治颤抖着抬起余下的素手,贴近面庞,把佳人的手背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挲,嘴唇上的纤指移到了眼角,盈盈水光顺着光洁的指甲流出,扩散在指尖上。
李治的脸顺从玉手的牵引,朝着古琴对面缓缓移去,上身跟着前倾,后来臀部也抬起,古琴也被抬离地面,面部终于终于跨过了第七根弦,李治反客为主,放开女子右手,姑娘并未将手掌收回,李治双手捧起姑娘的玉面,唇轻轻向姑娘眼角的水光啄去,泪水咸且微苦,凤目早已悄悄闭上,面带桃花,唇瓣温柔移动,沿着眼睑,睫毛,又顺着挺翘的鼻梁下移,最后停在嘴角。
“苦吗……”李治声音也变得哽咽,沙哑。
“不苦的。”声音有些缥缈,凤目已经睁开,原本捧在李治脸上的双手也已经抽了回来,抚在李治手背上,用脸颊感受着温度与柔情。
因为提前遇到李治的缘故,武华刻意收敛锋芒,并没有在一众才人中脱颖而出,三年来甚至没有见过皇帝几面,如今,已经是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婷婷少女,眉间少了些郁结,身子却也清减了许多。
四瓣唇终于粘在了一起,古琴横亘在二人之间……
自责与不甘充斥着李治的胸膛,三年来自己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武华,只是长孙皇后新故,李治除服二十七月,深居简出,甚至很少踏出立政殿,洛阳之行后又出宫建府,训练亲卫,居然将武华的事放在了脑后,事实上,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他知道,每个想她而难眠的夜晚,她也会为他失眠。
“我要随军去高昌了。”四目凝视,李治道。
“奴知道的。”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之前湿润的痕迹已经被夜风吹干。
“等我,好吗?”
“嗯。”下唇被咬出深深的凹陷,愈发娇艳欲滴。
高昌之战,一定要立奇功。然后携功向皇帝求得武华,这才是李治迫不及待西征高昌的原因,大唐等得起李治慢慢上位,西域也等得起,可武华等不起……
武华轻轻松开李治的手,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枚精致的平安符,如小妇人一般,为李治栓在脖子上,碰到李治藏在衣服内的竹萧,梨花带雨的笑脸突然绽放出春暖花开的笑意,“九郎怎能偷了奴的竹萧不还,太也无赖了。”
“竹萧傍身三年,见之如见卿,教我如何还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