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秋,天高云阔,海宁城里的气氛,也渐渐紧张了起来。
因为草原上游牧民族的习性,魏军出塞一般在开春至初夏,主要是经过了寒冬,鞑子的马匹牲畜掉膘,还没有恢复过来。反之,鞑子入侵则大多是秋高马肥之时,此时他们的实力恢复,亦便于带着大批牛羊作为军粮南下,在下雪前到中原抢一把,就可以回草原过个好年。
换了是箫帅还坐镇大同的十几年前,鞑子慑于箫帅的赫赫威名,边境上千里之内胡骑绝迹,大魏军民更没有什么被入侵的担忧。然而当今登基之后,竟然闲置箫帅,再不让他北上,鞑子似乎也缓过劲来,渐渐恢复了侵略的本性。
像是前年和去年,都有发生过秋冬之季,出城打猎的猎户和边境巡逻的士卒被鞑子游骑杀害的事件,可千户大人上报之后,朝廷却至今杳无音讯。
于是,城内的百姓们也只好渐熄了热血,重新回到防御姿态,入秋后便渐渐不再出城,全靠家里地窖内储存的食物过冬。
“今年的天气,不太好啊。”生意寥落的小茶寮内,一个老汉佝偻着腰道。
“可不是嘛。”答话的是原处桌子上的一位壮年男子。
男子不是海宁城人,只是个武艺二流的穷镖师,几日前为了走一趟镖到了海宁,却被外面管道上鞑子游骑踪迹渐多的消息给困在了城内。
本来他也是不愿在这个季节来这处前线中的前线的,但奈何托镖人给的报酬颇高,他也要养家糊口,这才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差事。
如今被困在这城内,倒不是他真惧了鞑子,只是鞑子性情凶暴残忍,若真遇见难免死伤,不似平日里劫道的好汉们还有一套绿林的规矩。为手下的弟兄们计,男子决定还是再观望一阵子。
有一点让他想要出城的理由,便是像这种边境小城,往往在遭遇进攻的时候会第一时间强征城内的青壮为兵,尤以他们这种本身是练家子的更不能避免。
虽然现在道上的许多兄弟都已不太熟悉了,但他二十多年前随父亲走镖时,就曾遇到过那样的事情,家里的镖局,也是在那一次垮掉的。他至今想起,那惨烈的战斗场景仍是历历在目。
狗鞑子……男子猛地握紧了拳头。
边塞的边民,没有哪家哪户是没有男人死在过鞑子刀下的,炽烈的仇恨,在他们的血脉中世代流传。
如果当年,他再任性一点,执意留在军队里为父亲报仇而不是回家担起家业,或许也早在箫帅的大军里阵斩百人、千人了,而不是像今天……
摇了摇头,男子挥去不切实际的幻想。
边塞的百姓,性命、心气、荣耀总是归于坐镇的主将身上的,千百年来皆是如此。想当年箫帅英武盖世,后继者周将军也能威慑着鞑子不敢轻犯,可现如今这位……
“敢问老丈,这几日晚辈总觉得气候不似往年寒冷……可是什么征兆吗?”
“唉,”老人摇了摇头,半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天边。“你看那天,又高又远、万里无云……这是初雪迟来的征兆啊。”
“什么!”男子大惊。
初雪迟来,就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会晚至的意思。不提鞑子进犯的举兵时间将宽裕许多,就说他作为一名老边民,太清楚这样的气候,对于那帮草原上的蛮人意味着什么:
草原不雪,这是长生天赐给子民们南下侵略的神迹!
“老丈说的……可是真的吗?”
箫帅离任后又和平了十年的边塞,难道会在今年再次迎来战火吗?
……
“孟家妹子,不是嫂子说你,”简陋的小院内,相貌端方的妇人絮叨着。“从中秋过了到今天,孟先生都跟那个来历不明女人走了有大半个月了吧?你就不担心孟先生跟那女人跑了?”
“许家嫂嫂,”孟知玄的夫人,赵氏陪笑道。“妫姑娘她……是相公的故人,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
“哼,二十许岁的女人,还做姑娘打扮,哪能是什么正经女子?”许夫人没好气道。“妹妹可别被孟先生几句话给骗了,要知道男人……哼,有钱没钱都想着纳小。”
“嫂嫂真的误会了……”赵氏眼神闪躲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什么。“妫姑娘她曾嫁过人的,夫婿也是相公的故友,只是,只是今已和离了罢了。”
“什么!”许夫人声调拔高。“竟是个被夫家休弃的女子,妹妹,不是嫂子说你,这样的女人,你们家和她非亲非故,怎么能让她进门呢?很该赶出去才是!”
“这个……”赵氏苦笑一声。
她们江湖女子,遇上负心薄幸者多,成亲后女方主动提出和离也不是罕事,竟让她一时忘了这世间对于女子的要求。
“妫姑娘她非是被休,而是,而是主动……主动与她夫君和离,搬出夫家的。”
“这又有什么区别了?”许夫人眉头大皱。“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此女便更加可恶了。”
“呵呵……”赵氏苦笑连连。“她那夫君也是个风流浪子、纨绔王孙般的人物,许是,许是不堪忍受吧……”
听听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没有了底气。
当年她许家突遭横祸,她作为独女,是唯一幸存之人,在逃亡路上为孟知玄搭救,那时真觉得这江湖上传言的“北知玄、南辩贤”中的北方豪侠,孟知玄是个天神般的男子。
然后……那样的男子,居然会垂青她这样的亲族皆亡的孤女,真让她羞涩、害怕,又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但凭心而论她还是要说,曾与知玄齐名的南方儒侠王辩贤,也是个毫不逊于她相公,甚至尤有胜之的男子。
从出身来论,王辩贤是江南名门,王家的嫡幼子,因自幼体弱被送进山中随道人学道,十六岁出山后不仅痼疾全消,还练得了一身清隽飘逸、出神入化的好武艺,配合上那若九天神人谪落凡尘的俊颜,真真是人中龙凤。
要知道,那王家说是名门,可不是什么江南一带随处可见的富商巨贾,而是传承千年的仕宦望族,族里开着一座端禾书院,每逢大比都要向朝廷输送十几位进士、同进士,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的高门。
这样的人家,家主同夫人心疼幼子,不一味拘他念书,反而纵他自己的喜好,游走江湖,最后还娶了个无父无母,唯有师承的江湖女侠进门,赵氏真不知道,妫衣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氏回想着当年,王辩贤在遇到妫衣绯前,名声上确实是风流了些,可也只是性喜风月,并非贪花好色之徒,对蜀中医仙一见钟情后就更是收敛了性子,再加上那样的家世……唉。
按赵氏想来,便是两人真有什么问题,一定也是妫衣绯无法适应王家的生活在先——这可实在不是个妻子该做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话,她就不能在相公或是旁人面前说了。
“这世上哪有妻子不能忍受夫君的道理?这女人当真是道德败坏的!”许夫人厉声骂道。“妹妹,我家老爷也说过,孟先生也是个出色的人物,你可千万要当心,这女人与她夫君和离,是冲着孟先生来的啊。”
“这个嘛……妫姑娘她,当年确实是遇到我相公在先,也,也倾心于相公在先的。”
只是把王家小公子迷得茶饭不思的蜀中医仙,却无论百般的努力,都无法获得她家相公的心意,反而……输给了她。
知玄若对衣绯能生出半分动心,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动了。
更别提不仅毫无芥蒂,还像送瘟一般地,祝福她和王公子百年好合了……
想到这里的赵氏,不禁对相公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