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大理寺。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按礼制颁布诏令大赦天下,这使得大理寺与刑部最近一直为整理案件卷宗、核准刑罚、释放犯人这三件大事忙得热火朝天。经过大赦之人,其罪责尚未追诉的,不再追诉;已经追诉的,撤销追诉;已受罪、刑宣告的,宣告归于无效。
自古以来,刑罚与治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大理寺卿李厄却怎么也不能把这大理寺与后宫联系起来。
可这位身着五品云纹官服的太监却是的的确确拿着皇后娘娘的御令在自己眼前。
“公公来这大理寺有何贵干?何等要事居然麻烦教坊使亲自跑一趟这煞气重的地方?”一般大理寺卿都是酷吏,属于心狠手辣的那类人,李厄就很典型,他没有心思和浪费时间在一个阉人身上,最近已经熬更守夜好几天了,手上还有大批的案卷没有看,绝对没有啥好脾气。
那太监正是教坊使许兴。
许兴已经听出了这言外之意,却也没有生气。
酷吏就是这样的死脾气,往往不是这样的人都胜任不了这大理寺卿的职务。
“李大人,我需要您给指个小吏,帮我查一下先帝玄朱八年的卷宗,那是时任大理寺丞的庞简庞大人处理的案子。当时宫中教坊的舞姬杨娇娇与乐师私通,珠胎暗结。杨氏产后暴亡,乐师也被处死,杨氏产下的女婴被产婆抱走放到别处抚养。我为的就是这女婴的下落而来。”
“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李厄接话道,“庞大人已经高升多年了,这案子的年份也不少了罢。”
“没错,那女婴现在应该七八岁了。我不妨给您透个底儿,昨日我已经领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拣选京城幼童入教坊负责除夕进宴事宜。现在时间紧迫,只怕无法凑齐人数,这女婴母亲既然是教坊的罪奴,辜负了教坊一众人的期望,母债女偿,也没有什么不对。”
许兴顿了顿,接着道:“若是找不到,我也不好去给皇后娘娘复命,只得说我能力不济也无人相助了……还有这御令也不大好使……”
这番话许兴说得没头没脑,李厄一开始没有听懂。转眼一想,肯定是这太监在皇后面前立了军令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孩子,想起以前教坊舞姬的孩子,说不定有些继承父母的天赋,才想着查卷宗寻那孩子的下落吧。
李厄心下了然,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口浓浓的红茶,然后对旁边立着的小厮说道:“你去帮许公公找找卷宗。”
见那小厮应了,又向许兴说道:“许公公稍坐片刻,我还有要事缠身,暂不奉陪了,失礼失礼。”说完拱了拱手,就出了会客厅,忙自己的事情了。
许兴也不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刷子打磨着左手戴的从天竺国进贡的金刚菩提子。
·
昨夜下的雪,被上山求子的女眷乘坐的马车压得很实,却也很脏。十七搞不懂这雪明明很白,却怎么这么快轻易就变得污秽不堪了呢?
被雪厚厚覆盖的山路并不怎么好走,好在夏侯棠这行人的马是千里名种筛选的军队良驹,马儿走得很稳,也不吃力。
然而十七不这么看,这马儿走山路往往沿着路的边缘走,她在马上一摇一晃地总是害怕马儿从山路上一个打滑,自己跌进山谷里去。
夏侯棠看着这孩子内心的害怕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暗暗好笑。转眼一想,这样也好,免得她想起先前杀死那臭道士的情景。
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杀人的时候也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等到没人的时候,可是直接连早饭都吐出来了,她一个孤弱的女孩肯定不愿意去想,不想便不想了。
“报告将军,那火光是不是道观着火了!”眼尖的下属看着山顶传来的黑色浓烟和火光喊道。
夏侯棠抬头看了火光,当机立断,把十七放下马,道:“那道观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道士们老窝都被掀了。救人要紧,卫队长你和你的四个兄弟带着这丫头从后门包抄,其余的和我从正门冲进去,记着万不能伤了道观里的女眷。”
“遵命!”众将士一齐吼道。
事不宜迟,夏侯棠挥着马鞭痛快地抽了一下,喝了一声,带着部下向山门奔去,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那卫队长刚好是之前给十七挥宝剑的清瘦汉子,接了命令后二话不说就把十七从马下提起来,揽在怀中喊道:“小丫头你自己抱紧点,老子要去帮你杀臭道士了……”话音未落,又扯着嗓门喝了坐骑一声,马也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撒开蹄子走另一条路开跑了。
完全没有刚刚那副温柔的模样好么!
虽然那铠甲膈应着骨头让人觉得难受得不行,十七还是为了不掉下马,咬着牙一直紧紧环抱着卫队长。
还没有冲进道观,就听见了女人凄厉的喊叫声,十七莫名地觉得害怕,抱着卫队长的手又紧了紧。
终于,惨叫声没有了,两只耳朵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大火熊熊燃烧的“吱啦吱啦”声音,还有时断时续的女人抽泣声。
“好啦,你不用把我抱的那么紧了。”卫队长拍了拍十七的头,暗自觉得这包子头还挺乖的,回去得再和老婆生个女儿,扎这包子头正好。
卫队长麻利地跳下了马,旋即把十七也抱下马。
刚刚在马背上,十七为了能抓紧不掉下去,她是反着坐的,看不到前面的景象。现在环视周围才发现,墙角有数十个女人妆容服饰凌乱地掩鼻哭泣,还有几对像是婆媳的在一旁抱头痛哭,甚至有女的取下腰带打算上吊的,卫队长直接派人把女眷们看了起来。穿着道袍的道士倒是死了不少,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刀剑。几个道观的管事双手被反绑着,身上挂了不少彩,夏侯棠带人冲进来的时候,杀了不少正在寻欢作乐的道士,最后终于想起了留几个活口,二话不说五花大绑了几个,打算等下交给大理寺问罪。
正在这当口,斥候报告说,大理寺官员来了。夏侯棠一脸冰山地走到门口和大理寺交谈了几句,还时不时指了十七两下。
待到夏侯棠与大理寺官员谈完了,夏侯棠做了个手势,把卫队长叫到一边开始低声商议着什么事情。
十七本想竖着耳朵听他们说了什么,一个衣着华贵、没有胡子的中年男人走到了她面前。
那男人不阴不阳地道:“我是教坊使许兴许公公,是你杀了这道观的道长?”
大理寺的小厮翻了半天的卷宗才找到许兴想要的那份,那女婴被抱去抚养的地方正是清云道观,也就是小十七。许兴正准备告辞去找那孩子时,夏侯棠派去的斥候已经把道观道士的所作所为禀告了大理寺卿李厄,李厄派了一名官员和捕快,与斥候前往清云观,许兴也就一同来了。
“是的。”十七低头答道,她把衣带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
看得出来她很忐忑。
“你愿不愿意和我入宫?”许公公道。
十七愣住了,结结巴巴道:“皇……皇宫?”
许公公很满意这孩子的语气,说:“你的娘亲是皇宫教坊的舞姬……”
“我有娘亲在皇宫?!”十七抬头,看着许兴的眼睛喊了出来。
许兴道:“她活着的时候是,她生下你的时候死了。”
“我杀了道观的道长,说书的先生说杀了人就要一命抵一命。我怕是入不了宫了。”十七又低头呢喃道。
“皇上登基,大赦天下,况且你是保护自己,你不会有事的。”
“那这些臭道士也没有罪了吗?”十七问道。
“夏侯将军正在和他的手下商议,通知女眷的家属来处置这些人。”
十七放了心,这才回答道:“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愿意去以前娘亲生活的地方。”
“你会跳舞吗?”许兴问道。和孩子说话,没有必要拐弯抹角,孩子也听不懂。
“嗯……中元节我在京城的祭典上看过乐府的漂亮姐姐跳舞……我可以跳给你看。”
许兴心下一动,道:“你看了一遍就记住了祭典的舞蹈?”
“是,道观的道士师父们不准我跳,但是我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练过。我喜欢跳舞,我觉得那些跳舞的姐姐好美。”
“你跳给我看看吧。”
“是。”
十七有板有眼跳了起来,一招一式井井有条。
练过舞蹈的都知道,跳舞这东西需要系统的练习,比如压腿,保持身体的柔软性。但是十七是个孩子,孩子做的动作只要到位,领会其中含义就可以。
许兴很满意,这套吟诵小舞四十八个动作十七一个都没有错。这孩子的天赋、记忆力实在不可多得。“娇娇,你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许兴想道。
“许公公,这不妥吧。这一丁点大的孩子,不知轻重,你怎能诓她入宫呢?“夏侯棠走过来说道。
“奴才见过虎贲中郎将夏侯将军。”许兴向夏侯棠拜了一拜。
“免礼。”
“十七没有去处,教坊正好缺人,老奴只是想着帮助皇后娘娘完成除夕进宴的事宜。”
“除夕进宴你要安排这样的小孩子去跳?”夏侯棠把双手抱在胸前,说道。
“将军难道觉得十七跳得不好吗?而且十七刚刚告诉奴才说她希望能够进宫。”
这个傻孩子!
“你想清楚了?”夏侯棠问道。
“我想穿漂亮的衣服跳漂亮的舞蹈。”十七点了点头,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