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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黄昏。
大理寺派了不少人来勘察现场,来人纷纷手忙脚乱地把尸体从各个地方拖到大殿外面放置着,这使得这片区域到处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食腐的乌鸦早就被吸引了过来,对地上的面目狰狞的尸体虎视眈眈很久,还“哇哇哇”欢快地叫着,道观竟比以前还热闹了几分。
冬天特有的寒风时不时地刮过,那令人反胃的味道稍稍减轻了点。许兴干呕了几次,这味道实在是让他觉得很恶心,夏侯棠看来是早已经习惯了的,英挺的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许兴一招手,吩咐了几个穿着便装的小侍从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十七带下了山。
十七这孩子身体倒是挺好,被风吹了这么久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像她这般大的孩子这个天气都是鼻涕流了一脸,她就是脸和身上都脏兮兮的。
良久地沉默之后,许兴猛不丁地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将军救孤女本是美事一桩,可惜十七这孩子年岁太小不能去服侍将军。老奴愿意在教坊中挑几位可人儿送到将军府上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夏侯棠黝黑的眸子此时正像现在天上的寒星般发亮,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可不像那道士对孩子也有那种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小孩而已,公公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奴才只是按照皇后娘娘的旨意办事罢了,将军也是御前行走的人物,何必难为奴才。”
“那丫头跳得舞别有风致,不同于往常跳此舞的舞姬。公公倒是慧眼如炬,堪称伯乐。”
“这伯乐不敢当,老奴身为教坊使,此乃分内之事,将军谬赞了。”
夏侯棠脸上笑意更盛,抓起身边小池塘假山上的一块石头扔向那群聒噪乌鸦,乌鸦们立刻大叫着四散逃开,却极有默契地又聚集到远处的白杨树上了。
“一个无人照顾的弱女子能鼓起勇气杀死那十恶不赦的淫贼,更是了不起啊,”夏侯棠赞叹道,“公公可要好生栽培,这样的孩子可是不多见。”
“夏侯将军,这孩子如何能杀死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呢?”许兴提出了心中暗藏许久的疑问。
“公公认为,杀人就一定需要刀剑了么?”
许兴没有答话,他等着夏侯棠继续说下去。
“京城的地痞流氓打架都是喜欢用砍刀,觉得这样实用又能壮胆气。可是你看军队之中,刀剑只是随身佩戴之物,真正的杀人利器是长枪,长枪不重在砍杀,而是刺杀。杀一个人,如果力量不够,刀剑反而成了拖累,刺杀才是最最正确的选择。那孩子用的是女人家发髻上的钗子,小巧玲珑,又足够尖锐,直接插在人的脖颈处,担得上杀人利器。”夏侯棠补充道。
“怪不得将军没有对十七的话产生怀疑,若是十七的话不足为信,将军就不会救她了吧。”
“本将军只是觉得这孩子非常勇敢,可惜是个女儿身,还是个男孩,本将军就带在身边,让他随我征战沙场,岂不快哉?”
“将军心系天下,为国建功立业,奴才佩服。”
“公公的夸奖真是不敢当。只是这年头道士和尚总是妖言惑众,假借神明牟取暴利,如今又以求子祸害京中妇女,实在是可恶。”
“奴才回宫后,会向皇后娘娘禀告途中见闻,将军莫要担忧。只是十七杀人这一事,还望将军能与大理寺一同隐瞒下来。入宫之人传出这等事宜终归不好。”
“公公多虑了,只是等这孩子长大技成之后,为我舞一曲如何?”夏侯棠笑道。
“将军真会做买卖,十七这丫头以后绝对会是教坊的花魁娘子,一舞价值千金。”
“哈哈哈。”夏侯棠笑声更大了。
载着十七的马车早已经入了城门,穿过繁华的街道,在一处府邸处停了下来。
洗澡水已经备好,水温有一点点烫。浴房中站了一个四十多岁锦衣华服的中年妇人,长得虽然说不上好看,举手投足之间却有八分风情,亦可以称得上是人间尤物。她此时正优雅地往热水里加着浓稠的桂花密,热水是乳白色的,刚刚她才往里面加好了牛奶。
“夫人,姑娘一下了马车,夫人派去门口的阿梅正引她来这儿,现在想必已经过了偏厅。”管家在外面敲了敲窗台,恭敬地说道。
那妇人加蜂蜜的姿势没有改变,隔着窗纱在外面能够朦胧地看出那美好的身姿,她说:“等她来了,直接把她带进来吧。阿竹,把秋日里收好晒干的药菊拿进来。”
“是。”
“夫人,奴婢把十七姑娘带来了。”阿梅拉着十七进了浴房,朝那妇人施了一礼。
那妇人此时才停下往浴盆里放花瓣的动作,转过身来。
十七看着拉着自己的丫鬟俯身行礼,自己也准备有样学样行礼,听到一个很酥的声音响起:“初次见面,姑娘不必多礼了。”
十七身形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说话的女人。谁知那女人也正看着她,十七慌了一下,即刻把眼睛移到他处去了。
那女人也微微诧异,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可这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哪有像十七现在这样满身血污泥巴的,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
“十七姑娘想必早已疲倦了吧,我是许夫人,阿梅阿竹你二人好生伺候姑娘进行沐浴。”
“哎?你是教坊使许公公的家眷?可是他不是……”十七本来想问问一个太监怎么会有老婆的,突然觉得这未免太唐突,奈何说了这话已经说了一半,只得孩子心性般自顾自地捂住了嘴。
许夫人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律法又没有禁止,为何不能嫁给他做妻子呢?”
十七哑然。
许夫人看着两位侍女将十七的衣裳全部脱掉发髻解开,又吩咐阿竹把十七轻轻地抱进浴桶,看着十七脱下衣服很是窘迫的样子,摇了摇头,悠悠地走出了浴房。
十七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在她看来,笑容是对付一切她不能掌握的情况的最好办法。看着许夫人终于走掉,她停止了心中的忐忑。她的小脑瓜一直在想:“不是要进宫吗,我怎么来这里了,难道我碰上人贩子了?”
脑子里想着事情,脚下自然不当心,猛里一打滑,十七没有站稳,直接重重地坐在浴桶的底部,屁屁的疼痛使她顿时龇牙咧嘴,还呛了几口洗澡水。
但是十七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洗澡水怎么是甜的?怎么还有菊花?”
忙着看她有没有伤着的阿菊阿竹对看一眼,掩着嘴笑道:“姑娘,这是夫人特地给你调的呢,里面加了一小桶牛奶、半桶蜂蜜,冬日里没有鲜花可以采摘,这个菊花是秋日里已经收好晾干的,用来沐浴是最好的。”
“我都没有喝过牛奶蜂蜜,这两样物品单单光是牛奶,就价值千金,他们居然拿这些来沐浴?”十七张了张嘴,自己真是个乡巴佬,太丢脸了。
阿菊道:”姑娘不必吃惊,姑娘已经答应了进宫,入掖庭成为教坊的童伎,这是应有的待遇。这牛奶蜂蜜是用来润肤的,菊花是用来增加香味的。等会儿姑娘沐浴完可以更衣时,就能发现衣裳才是真儿真儿的好。“
十七点了点头,于是安心地坐在浴桶里,让阿菊阿竹为她梳洗,时不时还和阿菊阿竹搭两句话。
终于裹上了浴巾,十七坐在了一面大镜子前,看着阿竹给她梳头。这个时代的婢女好像都会梳各种的发髻,十七记得以前她私下总是观察着来道观进香的夫人小姐,偷偷学着在自己的头上绕着那复杂美好的发髻。可是总是笨手笨脚的,她弄得两臂酸疼也没有梳成个样子,只得作罢。
阿菊把架上叠好的衣物与其他两个小婢女展开,十七完全呆住了。
那抹胸长裙的底色是鹅黄色,上面却是绣着一簇一簇绯红色的梅花骨朵。十个骨朵围成一团,每个骨朵再由简单地几何正六边形围起来,又用简单的线条连接在一起。外衣是米白色的苏绸,带着很怡人的熏香气味。套上一双手工纺线织出的棉线袜子,十七又穿上了小白鹿皮做的锦靴,靴上还绣了三只喜鹊。十七以为穿完了正准备出去时,却又被围上一件带兜帽的银狐披风,披风表层拼接一大面的粉红色织锦绸布。
“外面天冷,姑娘披上披风别被冻着了。”阿竹给十七系上脖颈处的披风带子,又扶了扶十七头上的绢花,捋好披风下摆垂下的玉坠,这是防止风大吹开披风的小装饰。才算是梳洗完毕了。
十七望着巨大铜镜里倒映出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镜中的华服女孩风姿容貌不亚于自己曾经羡慕的每个官家小姐,镜中的自己甚至更美。
女人不都是这样吗?一套华贵的衣服,一副珍美的首饰,即刻变成了万人敬仰的公主。只是这公主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时半刻也是分辨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