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僻静的冷香院迎来了相府的主人,随远山。
雨姝看着坐在厅中的父亲,心情很是复杂。男人一身黑色纹金长袍,面容冷峻,黝黑的眸子此时格外专注的看着手中的茶盏,仿佛要将其看穿。湖上微风乍起,吹乱了他两鬓灰白的发丝。岁月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为他增添了成熟稳重,也让人觉得更加深不可测。这个男人,即便仅仅坐在那里,也能让人生出敬畏之心,不敢靠近。
此刻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是慈爱而欣慰的,她是不是可以幻想,也许那件事的真相并没有那么不堪?也许父亲只是被人利用了?也许~?毕竟,他把自己捧在手心疼爱了十七年,自己应该相信他的,是么?一丝冷风掠过她的脖颈,雨姝瞬间清醒过来。感觉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暗自警醒,怎么忘了,这个人虽然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但也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为了权势他可以牺牲了母亲,那么也可以利用自己。
情感与理智在拉扯着这个少女的判断,让她备受煎熬!
从小,母亲就教导她凡事要为自己留个后路,不可轻信于人。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送她去学武也这样偷偷的瞒着父亲,不让他知道;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怎么成了那个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月影楼楼主;父亲视她们母女如珠宝,母亲却总是淡淡的,很少给父亲笑脸。年幼懵懂的她有很多疑问,却每次看到母亲伤痛的眼神时欲言又止,母亲应该是不想她知道的,那么她就不去触碰这些禁忌。
现在看来,母亲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雨姝不禁悲从中来,刹那间无措不安,不过这些情绪都只是一瞬的事。她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抿一口手中渐凉的茶,抬起眼,温驯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父亲近日安好?今日怎的来了这冷香院,有事叫女儿过去便是了。“温温婉婉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柔。
”姝儿真是孝顺的孩子“随远山面露微笑,那张冷硬的脸此时温和不少,低沉的声音里几许满意。他很少笑,除了对‘她’和他们的女儿。看着姝儿酷似她母亲的脸,随远山脸上笑意更明显,”为父昨日让人给你送来补身子的药你可有服用?上次落水可别留下后遗症才好~“
雨姝闻言,脸上一僵。随远山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只有担心的表情,看不出几分真假。后遗症,忘忧~那不正是下毒之人想要的么?难道他真不知情?既如此,那便试试他吧。
”让父亲挂心了。女儿身子并无大碍,陈御医的方子很见效,只是……“雨姝轻轻揉着额头,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出口。
随远山眼里的关心更深了,言语间带了几分急切”是不是不舒服?头痛吗?“此时他关心不想是做假,但是言语间隐隐像是在确定什么。
”女儿也不知道,明明身子没有什么不利索的,但是这两日总觉得自己记不清一些事,大概是太疲累了吧。“雨姝说的随意,似乎自己也不是很在意这点。
”那就好,想不起就不要伤神去想“随远山眼角闪过一抹异样的光亮,”明日为父再请御医来瞧瞧“说完端起茶盏,却不饮茶,眉头悄然舒展开了。
室内本就安静,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各有所思。雨姝一直观察父亲脸色的变化,随远山的沉默在雨姝的严眼里变成了心虚的表现。她内心百转千回,昨夜看到那张写有随远山名字的纸,她打心里不愿意相信,可是方才这个男人的神情和话语却让她自己都找不到为他开脱的借口。
显然,父亲知道她中毒的事,恐怕连症状都事先了解过的。她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可是为什么口中的茶却如黄连一般难以下口。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自己的父亲,这个一边说着要让自己幸福,一边却行着剥夺自己快乐的人。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心中冷笑,父亲这是当自己是傻瓜,是争夺权势的棋子吗?此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想必等待自己的还有后话吧。
”姝儿,你如今这身子痊愈了,就不要日日呆在房中,多出去散散心才好,过两日进宫去看望王后吧“果然,随远山整了整衣袖”去陪静公主说说话也好“
“是,父亲,女儿明白”雨姝依旧应承着,不愿多言。
随远山本欲再嘱咐几句,见雨姝神色淡淡,心里也冷了几分,凡是欲速则不达,之后的事还是慢慢来吧。“唉,为父也是为了你好”留下这句不明不白的话,男人便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雨姝看走眼了,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在踏出小院时有些佝偻,连步伐都不太稳健。
“呵……为我好……”你怎么就不问问我需要的是什么。只怕此次进宫会发生某些你觉得对我好的事吧,我的父亲。
当今随王后是随远山的亲妹妹,对雨姝很是亲厚,以往每月十五她都会进宫探望,自从母亲过世后,她便一直没有机会去。静公主排行十六,是嫡亲公主,比雨姝小一岁,性子倒是单纯耿直,没有多少心机。不过两人一直不对盘,静公主说雨姝抢走了她的母后和王兄,但是有喜欢粘着自己,美其名曰”防止她和他王兄私会“雨姝总是拿她没什么招,看着古灵精的小女孩,一张漂亮的小脸故意板起就觉着逗趣,因此也不忍心真的欺负她,便随她去了。
至于她的王兄……宇文修吗?这个北祁传奇的贤王殿下,据说七岁赴南国为质,十六岁归国后以其卓越的才识和惊人的谋略为北祁开疆扩土,一举拿下南国北边十六城。祁王龙心大悦,举国欢腾朝中众臣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次年五月,宇文修又平定长期为患的祁南水害,皇帝陛下重赏破格封其为一字亲王。这是独有的荣耀,本朝第一个封亲王的皇子,也是北祁史上最年轻的亲王。
在宇文修如同朗日一般的光辉下,其他的皇子就有些黯然失色了,包括那位十四岁赴北境戍边的宇文琰,以及有着云城第一才子之称的宇文昭。
其实,随雨姝和宇文修之间并无多少交情,大约也就是儿时那纸作废的婚约。回国后的宇文修虽然与她有过几次碰面,但隐约间似乎不欲与她亲近,寥寥数语带着丝丝不耐,实在算不得有多了解对方。
真不明白宇文静那莫名的醋意来自何处!两个不对味的少女之间,真说不上关系有多好,更何况这种闺中密友才会有的亲密聊太谈心?不说随雨姝愿不愿意,宇文静也不是那种会耐着性子和她吐露心事的人。
父亲此番特意提及静公主,看来进宫一趟是在所难免的了。她也想看看这背后到底有多少之手在操纵。
鼻尖飘来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那一池的睡莲睡醒了吧。那是母亲三年前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池塘。那时候母亲着素衣立在清癯的莲叶旁。
她说:花不堪折;
她说:一朵花就是一个女子,不论明艳妖娆、雍容贵气抑或清新淡雅,美丽都不过弹指一瞬;
她说:红颜未老恩先断,男人终归是会变心的;
她说:她不做娇花,因为她未曾盛开过
……
打雨姝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后院里种了很多花,却没有一朵有眼前的女人半分华贵,半分美好,也没有她半分苍凉!她就像是秋天结成的花骨朵儿,在满池零落斑驳中,找不到自己盛开的理由,却不甘早早凋零。母亲喜爱莲花,却也只有那一次她在满池莲花里静立了一整天,之后就再未靠近过。但是雨姝知道,她的目光从未远离过!
如今,千百素颜争立莲叶间,那朵曾经来不及绽放却步入深秋的花苞却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