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关来到竹榻边,赵令仪后退几步,自动给他留出位置。
青年垂手诊了诊少女的脉象,微微蹙眉:“脉象没有任何问题,查不出病因,就只是变得虚弱,除了遭受到太大打击以外,我怀疑还与她体内的文人之力被侵蚀有关。”
说到这里,楚月关仍然心有余悸,那一片黑雾实在是太过骇人,如果不是自己出现及时,那么穆青可能也会和其他学子一样。
赵令仪攥紧了手心,就知道一切没那么简单,还会出问题的。程伯庸填补的是星族人的漏洞,人间的事始终没有解决。
这下子麻烦来了。
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想着**心还是遮遮掩掩,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就有一股气,如果不是自己走的着急将他扔下了,现如今他在自己身边,定是要一拳头砸下去的。
明明有很大的漏洞,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实话,赵令仪自问不是一个无私的人,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事情既然因自己而起,那便应该因自己而结束。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亲近的人,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受伤。
“穆青不会有什么事吧,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应该没什么大碍。”楚月关可能是发觉自己的回答可信度不高,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等会儿再去那儿看看有什么线索。”
这一次事情不小,作为一院之长,楚月关有责任查出真相,还有那几个没能救出来的学子,仍然悬在一线。
在书院待了多年,他早已将这里看作自己的家,出现这种事就尤为揪心。
还有一点他没告诉赵令仪,就是他心头始终萦绕着不安,而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自古有动乱之际,第一个先乱的必然是象征着文人根基的书院。在历史上也多有记载,可是没有一次发生的如此突如其来,让人摸不着头绪,这是天地的崩裂。
当今正逢边疆动乱,文人之力日渐衰落,已大不如前。楚月关身为教书之人,一直为传承之道忧心,如今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天坑,可谓是雪上加霜。
楚月关将一炉安神香放置在竹榻边,烟雾袅袅中他的神色更显温柔,对着赵令仪道:“大人在此歇息片刻,我去去便回来。”
“还是楚院士留在这吧,书院的事务不能没了你,天坑一事我们刑部也得负责。”
赵令仪打定主意,简短的扔下这句话,就往外面走,却被楚月关叫住了:“等一等。”
赵令仪停住脚步,楚月关从后面追上来,雪锻编织的发带拂过脸颊,羸弱的眉眼间染了薄薄的病色,眼眸却尤为明亮,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我不是想阻拦你,而是觉得两个人一块去,也能有个照应。”
赵令仪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两人匆匆赶往天坑,在那道巨大的黑色雾墙面前驻足。
此时周围的学子已经被疏散,天坑旁边格外空旷,楚月关在黑雾旁蹲了下来,如玉的指节在边缘处一探:“奇怪,这里的石块断口整齐,并没有被侵蚀的痕迹。”
赵令仪也随之望去,见砖石瓦砾浸泡在雾气中,横截面光滑如新,与在雾气外的石块并无二致,一个隐约的念头已经浮上心头。
这黑雾似乎只对文人之力有侵蚀作用,简直像是故意针对的克星,如果说只是巧合,未免太过可疑了。
赵令仪压下心中的疑虑,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突然睁大眼睛。
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东西。
不远处有一道白白的亮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黑雾虽然将它包围,但是很明显淡了许多。
一时间赵令仪心思百转,眸子里升腾起一片希冀。这白光似乎对黑雾有驱散的功效?
而这白光的源头又正好位于天坑中,万物相生相克的原理竟然在这里也有体现。是不是意味着天坑中的学子也有生还的机会?
赵令仪心神动荡,正准备告诉楚月关这个发现,却猛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她竟然不由自主的跌入黑雾中!
楚月关听到声响转过头,正好看见赵令仪落入天坑的一幕,惊得脸色苍白,急急往那边奔了过去,却连赵令仪的衣袖都没能碰到。
指间空空荡荡,只有风声呼啸而过,楚月关任凭黑雾侵蚀着手指,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呆呆的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失魂落魄的跌坐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追随着那人下去,可是理智硬生生地阻止了他。
他是书院的院士,眼下书院出了如此大的灾祸,他必须扛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了颤,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
青年缓缓的起身,正遇上一个穿着蓝白儒生袍的学子来寻他,急急忙忙的道:“楚院士,可算找到您了,其他三位院士邀您去观心台,一共商议应对之策。”
楚月关微微颔首,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被雾气缭绕的坑洞,眸子里掠过一丝痛色,转身随着那学子去往观心台。
在他身后,黑色的雾气扭动着,赵令仪的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
一片无边的黑暗中,赵令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的下坠。
没有一丝光,一丝声音,眼前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赵令仪明明睁着眼睛,却如同一个丧失光明的盲人。
下坠,下坠,越往下落竟然越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似乎那黑暗化作了实体,往人的口鼻钻去,要将最后一丝空气都掠夺干净。
赵令仪咬住唇齿,煎熬的苦撑着。
体内的文人之力犹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要湮灭。这洞中的黑暗似乎在诱使人用文人之力作抵抗,然而释放的文人之力越多,就越如一滴水被吸进海绵,只能迎来干涸的下场。
赵令仪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这点,她索性放开抵抗,任由那黑暗侵蚀自己,只守住内心的一点清明。
这样做以后那股无处不在的压制反而减轻了,赵令仪的呼吸也渐渐顺畅,等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时,赵令仪便有充足的时间念完一句诗,稳稳的落在坑底。
然而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由得如坠冰窖。
比起她的毫发无伤,星空书院的学子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们死气沉沉的躺在土地上,四肢如断线的木偶散落了一地,殷红的血迹一直蔓延到赵令仪的脚边,宛如一条蜿蜒盘绕的毒蛇。
赵令仪只觉一阵眩晕,勉强支撑住双腿往前走,看见一张张稚嫩的面孔上带着绝望或恐惧的表情,儒生装上沾满了血污,有的甚至手中还紧紧抓着一本书,直到临死前也没有松开。
赵令仪有些不忍再看,她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盼着遇难的学子还有生还的可能,却不曾想悲剧还是发生了。
天坑里的光线并不充足,赵令仪注意到四周的石壁上都散发出淡淡的荧光,她能看见东西也全是因为这些发光的石块。
她走到石壁旁伸手摸了摸,触手寒凉,比玉要坚硬,却比大理石要软,上面的纹路也是从未见过的,实在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
赵令仪拾起一块碎片放入袖中,以便出去后再慢慢研究。
继续往周围查看,赵令仪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眉目清隽,白皙的面上染了鲜血,正软软的倒在一处岩石旁。他同样穿着星空书院的制服,唇色苍白如纸,一截凸起的石块从胸口穿出来,已然是气绝。低垂的衣袖和地上的泥污混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睁着眼睛望着洞口的方向,似乎还有一丝执念,灰败的眸子溢满了哀恸。
赵令仪缓缓的走过去,看着青年的尸体叹息一声。
她仍然记得梨花树下那人温润的身影,没想到再次见面之时,已是阴阳两隔。
她看着那双眼瞳中的眷念和不舍,想起那个约定,心中一片酸涩。
赵令仪蹲下身来,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来,细细的擦掉了傅羡之脸上的血迹。然后用极轻的声音道:“傅先生,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穆青的。”
她话音刚落,傅羡之竟像是听到了一般,睫毛慢慢垂下,终于合上了双眼。
从书院初遇到梅花烧饼,从寿宴分离到三年之约,赵令仪看着他和穆青经历了太多波折,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天坑而戛然而止。
现实终究不像戏文里那般圆满。
赵令仪又脱下身上的外袍,盖在青年的尸体上,遮住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如此再看去,眼前人就和睡去没什么区别了,平和而宁静。
赵令仪没有再多做停留,又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她心中有一把火,恨不得将这片天坑烧得干净,这里简直像一只巨兽的肚腹,吞噬了太多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