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黑雾,隐隐能窥见下面深不见底,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赵令仪脚底下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桌椅,和撒了一地的笔墨纸砚。
种种迹象表明,天坑出现时,所有学子都正在安安稳稳的上课。
赵令仪压下心中的酸涩,强打起精神来凝视着眼前的黑雾。正当她伸手想去触碰时,却被人猛然拉到一边:“小心。”
她讶然回头,身后赫然是青衫玉带的楚月关,青年面色苍白,俊秀的眉目间透着担忧,对她微微颔首:“跟我来。”
赵令仪有些怔仲,但还是随他走向旁边的竹林中。
路上楚月关一直沉默着,赵令仪也不好发问。两人走了几步便是一条深入的岔道,远远的能望见一处清幽雅致的茅草屋,篱笆前的木槿花开得正艳,正是楚月关培养花草的听香小筑。
楚月关领着赵令仪进了屋,四尺摊开的屏风后面是一张竹榻,胡桃木雕成的落枕,半掩的窗扉下面一个人正在昏睡,赵令仪一见便忍不住奔了过去,看着少女身上被乱石划出的伤痕,几乎要落下泪来。
穆青眉头紧皱,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惶恐不安。散乱的鬓发垂在脸颊旁,被泪水打湿缠成一团,雪白的贝齿紧咬着嘴唇,在上面留下一道血痕。学院统一的儒生衣裳被撕扯得凌乱不堪,隐约可见几处模糊的伤口。她的脸上,手臂上,都沾满了砂石,连指甲缝里都是血污。
与其说她在昏睡,不如说是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中,嘴里无意识的念叨着傅羡之的名字。
赵令仪明知她暂时醒不过来,却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惊扰了她。
“我刚刚从那里将她带回来。”楚月关将声音压的极低,语气中透着一丝怅然,“我本是想着能不能再多救一个人回来,可返回时就只看到你了,其他人已经不见了。”
“楚院士不必自责,人祸可避,天灾难挡。”赵令仪想多安慰他几句,却感到说什么都显得苍白,终究沉默了下去。
楚月关本就不是颓丧之人,略作感伤之后便很快振作起来,转身去里间拿来一条帕子和一盆温水,放在竹榻边,想要替穆青擦洗胳膊上的伤口。
赵令仪自然是接了帕子过来,朝着他微微点头:“我来罢。”
女孩子家,到底是赵令仪要方便一些,楚月关也不推辞,又拿了一瓶膏药过来,在纱布上涂匀了,放在赵令仪手边:“那就劳烦赵大人了。擦完再涂上这些膏药,会好得快些。”
青年的声音温文尔雅,说完便主动走到了屋外,为赵令仪腾出空间。
隔着一扇屏风,赵令仪细细的替穆青清理了伤口,又将床头的蚕丝小被摊开来给她盖上。等到赵令仪将膏药放回书橱上,穆青的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赵令仪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叹楚月关的细心。方才她在擦药时便闻到那里面有金银花的味道,有定心凝神的功效,对现在的穆青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
赵令仪从屋内走出来,却不见楚月关的身影,只听见沸水冒泡的声音。循着声音走了几步,才在柴房见到他。
炉灶上炖着一个紫砂小壶,壶口冒出缕缕白烟,青年正扇着风,想要炉火烧得更旺些。他气度矜贵,即使做这种寻常小事也丝毫不减风采。
屋内空气逼仄,在他额上沁了薄薄一层汗,衬着他白皙的肤色倒显得颗颗如玉珠一般。青年垂着眸子望着壶盖,眉目间萦绕着哀伤之色,像是透过紫砂壶在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赵令仪的脚步声很轻,但还是被楚月关察觉到了,他回过神来,手指并拢成拳在唇边咳了两声,朝着她问道:“之前我靠近那黑雾的时候便察觉到有一股极强的煞气,可严重侵蚀体内的文人之力,你方才也接触过那黑雾,还是休息片刻的好。”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赵令仪忍不住问,她蹙着眉看着那壶口的白烟,联想到刚刚扭成一团的黑雾,有些不寒而栗。
“我也不知道,”楚月关苦笑了一下,涩声道,“只知道天坑出现时那黑雾便出现了,显然它们是一个共同体。”
“现在可有解决的办法么?”赵令仪望着天际那道巨大的黑色雾墙,沉声问道。
“目前还没有应对之策。”楚月关摇摇头,眉宇间满是担忧,“事发突然,引起一大波学子骚乱,有的甚至偷偷溜出学院去,所以失踪人数都暂时无法统计。”
赵令仪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那些掉下去的人……还能救上来么?”
她知道此时问这个很不合时宜,但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一条条人命就那样被吞噬了,生死不明,这比能看在眼里的伤亡更让人揪心。
“恐怕……凶多吉少。”楚月关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实话,在血淋淋的灾祸面前,粉饰太平没有任何意义。
赵令仪闭了闭眼睛,这个回答在她预料之内。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得一声尖锐的碎裂声,像是从穆青所在的那个小屋内传来。
赵令仪和楚月关紧张的对视一眼,连忙奔向小屋,看见穆青正木呆呆的坐在竹榻上,身上的蚕丝软被滑落下来,露出血迹斑斑的衣裳。她鬓发散乱,面色惨白,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憔悴,眸子黑漆漆的,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光彩。竹榻边是被她碰倒在地的茶具,青花瓷片碎了一地,露出一大摊水渍。
看到赶来的赵令仪,穆青才终于动了动眼珠,眼中亮光转瞬即逝,嘴唇翕动着唤了一声:“令仪……”
这声音又低又哑,听得赵令仪心中微微一痛。赵令仪连忙上前将碎片收拾了,坐在穆青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在。”
“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穆青心神恍惚,一把抱住赵令仪,只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几个字,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赵令仪不明所以,只好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想让她情绪稳定一点。
哄了半天穆青才恢复了些理智,眼神却更加悲痛,抓着赵令仪衣袖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来:“我们在上课,那个坑突然就出现了……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有一股强烈的吸力涌出来,所有人都逃不掉……我原以为我也会掉下去,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将我狠狠地推到外面,我回头,看见是先生……他是为了救我才掉进去的……”
一行清泪从穆青脸上滑落,她说的语无伦次,赵令仪却是听明白了。
果然如她之前推断的那样,天坑是在学子们上课时突然出现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是任凭宰割。
而听到穆青说傅羡之掉进了天坑,赵令仪也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僵住了。
她看着穆青毫无神采的眸子,想起那个还未送出的合欢结,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那日雪白的梨花开了满树,青年的长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望着亭台外的少女,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对方郑重的将合欢结交给她,托她转交给穆青,却阴差阳错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原本这一次赵令仪是特地来送合欢结的,却没想到这两人已是阴阳两隔。
赵令仪感觉嗓子又干又涩,说不出话来。任她在公堂上巧言善辩,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千古难遇的难题。
袖袍中的合欢结仿佛是一块烫手山芋,扎得她手指刺痛。
若是拿出来,穆青这辈子恐怕再也容不下第二人,以生命为代价的告白太过沉重,这是红绳也是枷锁,会牢牢套住穆青的下半辈子。
眼前的少女不过才十几岁,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
她如何能忍心?
赵令仪感觉到有雾气模糊了视线,她的手指握紧又松开,也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然而若是不拿出来,又怎么对得起傅羡之的殷殷嘱托?
他为了穆青苦等三年,穆青所受的煎熬他同样承受着。最后更是为了穆青牺牲自己,如果连这个满载心意的定情信物都不能让穆青知晓,又是何等残忍。
赵令仪这番挣扎穆青浑然不知,她不愿意承认傅羡之已经不测,摇摇晃晃的起身要去天坑找他,赵令仪连忙扶住她,她却身子一软,又昏迷了过去。
赵令仪将她重新放在竹榻上,内心五味陈杂。
少女脸色惨白,像一张纸,她的脸上永远充满了活力,很少有如今的样子。
英气的眼眉变的有些暗淡,惨淡的脸上毫无光泽,嘴唇干涩,透着铁青,躺在那一动不动,气息微弱。
赵令仪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看见的是一具尸体。
心中对于死亡的恐惧,让她上前一步,探了探穆青鼻息,好在呼吸虽然微弱,但还是有的。
赵令仪唤了两声,穆青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刚才只是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