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丁家饭菜再可口,这场酒席还是不欢而散。大家各怀心思回了自己房中,羽然也回到客房安歇。
谁也想不到,这场闹剧一样的酒宴,还被一个和雪薇关系不错的小丫鬟向雪薇报了信。
她本是过来偷些东西给雪薇的,但看见这儿热闹非常,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虽说很快就被管事赶走了,可她还是把她看见的那一段讲给了雪薇。
雪薇本来闷闷不乐却强装平静,听了小丫鬟的讲述,也展开了笑颜。在旁边一起听着的杏儿更是乐不可支,拍手叫道:“好,好解气!让他家人那么狂!”
乐了一会儿,雪薇忽然静下来,道:“杏儿,你也别太高兴了,现在咱们看人家的笑话,明天还有人看咱们的笑话!没准现在就不知有多少人在拿我们当茶余谈资呢。”
杏儿的脸一下子哭丧下来,就连那个报信的小丫头也呆了半晌。雪薇见她俩都不做声,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便勉强笑道:“叶儿,谢谢你给我们俩偷来的米糕。我吃了以后好多了呢。”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个老嬷嬷的喊声:“喂,屋里是谁啊?谁私自进去了?给我出来!”
老嬷嬷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走出房门,于是又向前敲门:“到底谁在里面?快出来!让我逮着了扒了你的皮!”
正敲着,冷不防房门呼地打开了,杏儿那张怒冲冲的脸露了出来:“孙嬷嬷,你老有没有完?不让我们吃饭还不让我们睡觉了?小姐已经躺下,又让你给吵起来了!”
孙嬷嬷先是吃了一吓,随后冷笑一声道:“小蹄子,你还跟我这儿叫唤?刚才有人进去,明明是我看见了的!你给我让开,让我进去看看!”
“哎,哎哎?这是小姐的闺房,哪儿由你就进去了!不懂规矩,快走!”杏儿赶快往外推她。
孙嬷嬷生气了,顺手拔下头上一根钗子往她手上乱扎着,嚷道:“小丫头片子,还在这儿和我充二小姐呢?赶明儿祠堂里处置完了,你们主仆就是被赶出去的命!到时候或当叫花子或卖进窑子当粉头,看还在我面前猖狂!什么时候儿,还不赶紧夹着尾巴点?让开!”
“孙嬷嬷,你说什么?”
杏儿身后响起一声冷冷的问话,不知什么时候,雪薇站在了门口。她已卸了满头珠翠,脱了外边大衣裳,只穿着粉色中衣,纤纤玉指犹然在扣纽襻。
“这儿是闺房,你一个年老的嬷嬷冲着女孩儿们说这种话,不怕被管家娘子听见掌脸?在丁府好歹也做了几十年了,不怕到时候老脸都丢尽了?在这儿欺负我的丫鬟,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吧?说明天我要去祠堂受罚没错,就算被逐出丁家也是有可能。可那是家主说了算的,你一个奴才在这儿张狂个什么劲儿?”
孙嬷嬷没有料到雪薇会亲自出来,也没有料到她真的如杏儿所说的已经睡下,更没有料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不言不语只知门头读书习艺的寡言小姐,说起话来竟如此厉害。
她到底是个下人,听雪薇一顿排场,气势便不觉矮了三分,放开和杏儿撕罗的手,道:“吵了小姐休息,原是老身的不该。不过老身听见这屋里有别人的声音,才过来看看。您也知道,老爷吩咐,不叫任何人进这屋子,老身也是担着责任,想进去看看……”
“闭嘴!”雪薇面似寒霜,“你既是担着看管我们的责任,便该瞪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细细地看,细细地听。现在你说有人进来了,先是你的失职!如若不然,难道还是我们这两个关着的自己招了人来不成?也罢,你既说要查,那就进来查个清楚;只有一点咱们先说明白了,要是查不出外人,别怪我明天拼的少一层皮,也要告诉家主你今天是如何欺辱我的!孙嬷嬷,来啊,进来查!……杏儿,咱没不敢见人的,把门窗都打开!让她进来!”
见雪薇发了脾气,孙嬷嬷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原本想,雪薇明天便要在祠堂受罚,心里必然是七上八下担惊受怕的。自己若来吓唬吓唬她,她必是不敢声张,可以由着自己作践。若再懦弱些,说不定还会让丫鬟拿出些碎银子给自己当酒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雪薇竟然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好好排场了她一番。
看着站在门口,衣角被夜风吹得发抖的雪薇,孙嬷嬷再不敢说一句大话儿。她讪讪笑道:“小姐,是老身一时着急,糊涂油脂蒙了心肝,冒犯了小姐。小姐别往心里去!既是没有外人进去,小姐就……自己安歇吧!老身走了!”
雪薇站在门口,看孙嬷嬷转身走下台阶。她脸上的寒色这才渐渐退去,对杏儿道:“门窗……关上吧!”她转身回房,大颗大颗的泪珠随即滚落下来。
叶儿从内室悄悄出来,满脸歉疚地对雪薇轻声道:“都是叶儿不好,连累了小姐您……”
“不碍的,”雪薇道,“你还好心给我们送吃的呢!要是真被她抓住,肯定会受重罚。好了,她现在走了,你可以悄悄出去了……小心点,说不定她还在什么地方看着呢!”
叶儿悄悄走了,所幸没有碰上孙嬷嬷,也没碰上别的值夜人。
房间里又只剩下雪薇和杏儿两人。
经过刚才那一闹,杏儿只觉无味而忐忑。她坐在灯下双手托腮,望着纱笼里一跳一跳的灯光,痴痴说道:“咱们还没领罚,他们就已经踩到头顶上了。这明天……”
雪薇也痴痴地望着烛光,半晌目光忽然一跳,嘴角扬起一个浅笑,道:“就是被逐出家门又如何,要是那样,咱们就和潘公子一起闯江湖去!”
西陵国向来“女子不入谱,女子不入祠”,但丁家却是个例外。
因为第一个建丁家,修家谱的人,便是个女子。从她开始,女子也入家谱,进祠堂,所以,雪薇要受罚,自然也在这丁氏祠堂内。
丁家祠堂很大,门厅里悬着“丁氏宗祠”四字大匾,下面便是各代祖先的神主,神主前点着盏盏长明灯。两壁上悬着祖先遗像或前辈手书,还有一幅裱在黄绢上的圣迹挂在正中。
一大早,祠堂里便走进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家主丁无为,然后便是大哥丁无涯、三弟丁无咎。再随后,便是丁无涯的两个儿子、丁无为的三个儿子,以及雪薇和她的堂兄弟姐妹们。
到得祠堂,丁无为先领着大家拜了祖先,然后请了家法,对雪薇喝到:“你这不肖子孙,还不跪下!”
雪薇默不作声,双膝一弯,面向丁无为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祠堂内鸦雀无声,其他人都恭敬地站立在一旁,看着家主如何处置这私自离家的“准继承人”。
“丁雪薇,你可知罪?”丁无为堂音十足地喝道,凝重威严。
雪薇答道:“丁家不肖女孙丁雪薇知罪。”
“你有何罪?”
“举行继承仪式前私自离家,置家族脸面于不顾,乃雪薇最大罪过。”
她直直地跪着回答,声音不大不小,不卑不亢。
丁无为眼中掠过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看了看丁逸鹤。他看见,丁逸鹤眼中满是痛苦,似乎已经预料到女儿的命运。
“既然知罪,就不免家法惩治!”说着,他举起手中篾片编成的竹鞭,蘸了水向雪薇背上打去。
一道鲜红的鞭痕透过轻薄的纱衣现出来,转眼间,血在浅紫的纱衣上浸润开。
“啊!”雪薇忍不住一声痛呼,但很快便忍住了。
她咬着牙,尽力不让自己发出更长的叫声。
“啪!”又一道鞭痕绽在她的背上。她身子一抖,险些趴下,却还是挺住。这一回,她没有叫出声来。
“啪!啪!啪!”
竹篾鞭一下又一下笞在雪薇纤弱的背上,她浅紫的纱衣依然变成紫红,还滴滴答答地漏下血来。她疼得冷汗直冒,眼中泪水溢满,却硬是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不久,她的唇上也渗出了血。
族人里已经有看不下去的了,皱着眉别转了脸。有几个堂姐妹甚至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丁逸鹤更是肩头抖动,极力地忍住悲声。
不过也有撇嘴冷笑的。
那就是丁逸松、丁雪林还有丁雪芷。
丁逸松恨不得把自己昨夜受的屈辱都在雪薇身上找回来,丁雪林则恨不能她被打断骨头,而丁雪芷虽和她没有深仇大恨,却也盼着她被废掉,好让自己有机会成为继承人。
丁无为停了手。他将沾满鲜血的竹鞭交给守祠堂的,静静地望着雪薇。
雪薇还是跪着,虽然伤痛让她的背不再挺得那么直,但她还是努力地挺着,不弯下去。
丁无为忽然叹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浓浓地怜惜。
“这责罚只是第一件事情,我还有话要问!”虽然心疼,但一开口,他的声音还是冰冷的。
雪薇不答,只听着。
“你为何要私自离家?离家后又为何敢拒不回来?”
雪薇疼得开不了口,但家主的问题她不回答又不行。
“雪薇……只是一时淘气……雪薇……没有拒不回来!”她咬牙说着,声音颤抖,细若蚊吟。
“还敢嘴硬!”丁逸松在旁大喝,“明明是拒不回来,还打伤了林儿,竟然不肯承认!父亲,我看还是得给她点家法,打打她的气焰!”
“住口!我在这儿问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丁无为怒声道,“也只有你这样的父亲,才能教出雪林那样鲁莽不知高低的儿子!还不好好自我反省?”
丁逸松吓得噤声,丁无涯却打圆场道:“虽然逸松鲁莽,但说的却没错。雪薇明明拒绝回家,还打伤了雪林,现在却还狡辩,实在是可恶!家主该好好教训她才是。”
丁无为面似冰霜,两眼虚视着祠堂外一棵粗壮的棠棣树,默然无语。
“大爷爷……”雪薇道,“我若是拒绝回来,为什么……现在又在这儿甘愿受罚?”雪薇气若游丝,却还强打起精神来答道。
“你在受罚,还敢顶嘴?就冲你目无家法这一条,就该逐出家门!”丁无涯断喝道。
“大哥,你这样说可不对,家规中没有这一条,只有‘辱及门楣者,逐!’”丁无咎第一次发了声,“你要想将她逐出家门,还要看看她有没有让我们家受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