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城郊四墩子村】
特派员走后第二天,保安团的抓兵活动就开始了。
鸡叫时分,一队匪军像夜猫子似的直扑四墩子。他们潜伏在村头,匪军里有两个人快速窜到聂保长的院子里。
匪军突然闯入,打破了夜的寂静。村子里出现的犬吠声此起彼落,很是张扬。狗叫声首先惊醒了聂保长,他猛地坐了起来,清醒地意识到抓兵已经开始了。
正在踌躇的聂保长,突然听到屋外的敲门声,紧张、急促、刻不容缓。所有这些清楚地表明,匪军抓兵已经抓到他的头上。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自己大小也是国民党政权下面的一个小走卒,他们为何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循着敲门声,他胆怯地走了出去。
门刚一打开,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保安团的,聂保长过去跟他打过交道。聂保长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个人的反应挺快:“赶快穿好衣服,今晚统一行动,趁这会儿都还在家里睡觉,按到炕上逮住拉走就省事了,免得天一亮,他们听到风声就逃脱。你负责带路,哪家有小伙子就往哪家带。”他的话好似命令似的,不容分说。
说话中聂保长仿佛被劫持似的,让这两个家伙带出家门。他们来到村头时,发现一伙匪军正鬼鬼祟祟地等待着,见到聂保长,就把他连推带搡地弄到前面带路。这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保长,被挟持着恍恍惚惚地狂奔在村中的巷道里。
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小聪明都耍不过去了,只有老老实实听话的份儿。到了有青壮年的人家,他轻轻地一伸手,这伙人就蜂拥而入。瞬间,屋里的叫喊声、哭泣声、东西摔碎声混作一团,小伙子被架着快速跑了出来。后面紧紧追赶的家人则被匪军拦住,他们眼看着孩子被带走竟毫无办法。
每当这个时候,聂保长尽量转过头去,怕被庄子里的人发觉。他是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干这种事的。这伙匪军的工作效率很高,没用多长时间,就抓了十几个。
到了常老汉的家门前,聂保长突然想到常老汉的两个儿子都被抓去当差,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儿子在身边。聂保长竟动了怜悯之心,不能让常老汉断了根苗,所以就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接着向下一家跑去。常家的小儿子,因为聂保长的有意疏忽又躲过一劫。
待天大亮时,村庄的人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凄惨的哀怨声,匪军带着二十几个小伙子迅速离开四墩子。聂保长回到自己的家里,见秀秀已经起床了,她正疑惑地看着自己,聂保长不说一句话,也不正面看她一眼,就进里屋躺下。他的心里就像打碎了五味瓶,酸辣苦甜,一齐涌了上来。
【白天城郊四墩子村秀秀家】
秀秀走了进来,看见父亲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她言辞苛刻地说道:“咱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好不好?”
聂保长一听火气大发,“你以为老子吃疯了,闲着没事耍高兴呢。我不这么干,恐怕这阵子早就蹲到班房子里了。”他对秀秀的话不以为然。
“就是蹲班房子,也不能干这样的事。”秀秀继续犟嘴。聂保长忽地跳了起来,手指秀秀怒吼道:“你给我住嘴。”看样子,要动手打她。
聂保长的老婆跑了进来,一把拉开秀秀。她责备道:“你少说点好不好?”聂保长仍气呼呼的,就像一头被惹怒的公牛,一个人在屋里咆哮着。
秀秀一个人在屋里待着,看到这强行抓兵的情形,她感到有些恐惧。心里想着常贵,不知道这阵子他怎么样,在这个恐怖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那么不易把握。
“姨,在忙啥呢?”一个油滑的声音出现了。
“没忙啥。你是不是找秀秀,她在屋子里。”娘的声音多少有些无奈。
秀秀听出来了,这是本村大财主官兴的大公子官银。最近老往家里跑,他的心思很明确,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官银探着脑袋走了进来。秀秀一见这副油头粉面的样子,心里非常腻味。
官银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一个人偷着在屋子里收拾装扮呢。”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秀秀说。
他一听这话更来劲了,“无聊的话,找点快乐的事,那就不无聊了。”
见秀秀不理睬,他又寻找话题,“听说昨夜抓兵挺热闹的,来得干净利落,刚一阵工夫就完成了任务。”
秀秀一听这话就来气,她不客气地说:“咋没把你抓去。”
官银听到这话,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笑声中混杂着嘲讽与狡黠。见秀秀不再吭声,他撂下了一句,“过两天我还会来找你的,”说完,就走了出来。
听到官银这种带有要挟性的话,秀秀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咽不下,也吐不出。这分明是倚仗势力欺压别人,庄子里的人已经穷得叮当响,还要不断捐款捐物。他们家经营的贩盐驼队,有近百峰骆驼,赋税徭役好像与他们从不沾边似的,倒是活得越来越滋润了。
秀秀不能理解的是,对于穷人,越穷越征;对于富人,反而网开一面。这世界已经真的没啥道理可言。
官银走后,聂保长过来了。他的态度显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问:“官银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秀秀好奇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突然感到一向亲切的父亲竟如此陌生。她问:“留下他干什么用?”
聂保长说:“以后要学得对别人礼貌些才行。世上这样有出息的人就是打上灯笼也恐怕难以找到。”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
他的话秀秀听懂了,她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心想他可能是让这个保长的职务给弄邪乎了。
【盐池县城伪徐县长办公室】
红军准备西征的消息震惊了徐胡子,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慌了手脚。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多抓一些壮丁来,充实到队伍里,这样心头的恐惧才会略微地减轻一些。自从特派员走后,仅两天的时间,他们就从周围的村庄抓来了五六百人。
徐胡子对洪营长说:“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的人,眼下还没法筹齐款子换上服装。但形势紧迫,训练必须马上进行。你有啥好办法?”
洪营长说:“这些刚刚抓来的农民,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算不上正规的队伍。我看搞一个民团组织,将这些人管理起来,我们负责军事操练。”
“高!兄弟的见识非常高!”徐县长伸出大拇指一个劲地夸奖洪营长。
徐县长接着说:“那个壮丁队长常贵武艺不错,你说他脑子里进水了,总是想着逃跑。要是让他再操练下去,那不跑光了才怪呢。”他对着随身的文书大喊一声,“小王,马上去把郭老三给我喊来。”
“你看让郭老三当这个民团的团总如何?我们用人还须特别慎重,不能再出现像常贵那样的叛徒了。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那就真的无法向上级交代了。”徐县长说。
“县长用人有方,我完全同意。郭老三我是了解的,不会有啥差错出现。”洪营长趁机恭维了一下徐县长。徐县长乐得咧开了嘴。
没多大一会儿,郭老三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郭老三听令,我现在宣布县府的决定:委任你为县民团团总,负责操练这刚刚进城的五百名壮丁。你必须全力以赴,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郭老三迟疑了一下,当听懂徐县长的话后,他马上说:“是!保证完成县长交待的任务。”这个郭老三反应非常快。
“郭团总,以后在行动上听从洪营长的调遣。记住!训练要严,必须在短期内将这些人训练出来。能不能完成任务?”徐县长的言辞有些威严。
“一定能,就是脱皮掉肉,也要完成长官交给的任务。”郭老三摆了个立正姿势,铿锵地回答县长的话。这个郭老三平时一副痞子样,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一本正经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徐县长对着洪营长笑了笑,那用意是对眼前的这个人非常满意。
【匪营部操场】
接到任务后,郭团总开始日夜不停地操练起来。这个郭团总,细高的个子,蜡黄的长脸,额下有两只恶狼眼,鹰钩鼻子,一嘴黄牙没有胡子。穿一身黑色长绸袍子,头戴一顶瓜壳帽子,脚上一双高筒靴子,十分洋气。他是民团的团总,身上带有六轮手枪。为人骄横跋扈,狡猾狠毒,人称“二阎王”。
训练场上一下了出现这么多人,他们老少不一,衣衫褴褛,穿着五花八门。郭团总开始训话,他的话既粗又狠,仿佛在壮丁们的身上找到许久都没有找到的发泄地方。
这些被抓来的壮丁分成十个组,由营里派来的教官负责训练。郭团总一行几个人拿着鞭子来回转悠。当他看见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老是跟不上步调,并且在列队训练中手脚不协调,就呵斥训练停了下来,将这个人拉了出来。
郭团总对教官说:“给我单独操练这个瞎熊。”
“是!”教官随即发出口令,让单独出列的这个中年男子做行进表演。不知怎么,他走路时手脚不会配合,老是一顺子模样。这情形让队伍里面出现窃窃笑声。
郭团总一下子来劲了,“日他大的,是不是爹妈做人时,把哪根神经弄错了,跑到这里来出这种洋相呢。”说着,他上前一脚,踢得这个中年人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了。
郭团总大声喝道:“继续操练,今天不把这个坏熊的背顺拐毛病彻底根治,就别想着给老子停下来。”
奇怪的是,中年人挨了一脚后,再次行走起来竟然完全变了样,走得非常端正。
郭团总得意地说:“我说啥驴就得个啥缰绳拴,狗日的还是欠揍贱得慌,鼻子里钻上烟就乖乖听话了。继续操练你们的,我看还会出啥怪事呢。”说完,他就向别的队伍走去。
【伪县政府会议室】
城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吃住都成了问题。郭团总又一次找到徐县长,将这一情况进行汇报。徐县长召开会议,研究郭团总提出的问题。
徐县长:“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得给这件事让路。”他问文书王瑞,“小王,今年的赋税收缴是个啥情况?”
王瑞:“今年的赋税收缴已经完成了任务。”
徐县长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气势汹汹地说:“任务是人定的,没有完成与不完成这一说。继续下达任务,要是图省事的话,就按照今年的标准,把明年的赋税一同收缴上来。非常时期,特事特办嘛。全力以赴,守住城池,这关系到党国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要告诉老百姓,他们纳粮出钱,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如果城陷了,落入共军手中,他们就等着去死吧。”徐胡子的话越说越恶毒,那种窄长的脸膛,给人一种暴戾之感。
停顿了一下,徐胡子又说了起来,“我有个想法,就像成立的民团一样,咱们再成立个商团,专门负责征集战备物资。你看这个民团刚成立,就发挥了作用。我昨天去看了郭团总操练壮丁,像模像样的,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一点都不比咱们的国军差。我想这个商团成立起来后,肯定也会像民团一样发挥作用。我看这个皮货店的陈岗不错,他多年来一直做生意,非常懂行,任这个商团会长倒挺合适的。”
徐县长转过脑袋问刘副县长,“刘县长,你对这样安排有何看法?”
刘副县长马上表态道:“徐县长高明,知人善用。这个陈岗在商界有一定影响,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相信一定能把工作做好。”
徐县长又问其他人有没有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他说:“那就这么定了,让陈岗明天就上任。王瑞起草个任职文件,这样人家干起来也就名正言顺了。”
参加会议的其他成员陆续离开会场,有人私下议论着,“让陈岗这个贪熊当上商会会长,那还不活剥老百姓的皮才怪呢。”
“有啥法子,现在谁敢提出不同意见,谁就是跟马主席保持不一致。”他们就悄悄地议论了一阵,发泄一点内心的不满,再不敢有啥造次。
【伪徐县长办公室】
陈岗被叫到徐县长的房间。
这个陈岗上身着绸褂,一进徐县长的门就拱手连连作揖,完全一副商界痞子模样。“谢谢县长抬举,谢谢县长抬举。我已经听说了,一定把这个商会搞好,让县长大人满意。”
徐县长热情迎接陈会长,那种亲热劲就像患难兄弟一样。“这个差事,我是专门给老弟留的,别人甭想着弄去。连这么点事都办不成,那我这个县长可就真的白当了。你放手大胆去干,到时遇到啥困难,县政府会帮你摆平的。”陈会长听了又一次站起来道谢,但被徐县长制止。
徐县长:“你我这么多年亲如兄弟,在盐池这么巴掌大小的地盘上,只要我们联合,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徐县长说着,开始贴近陈会长的耳朵,“以后把羊毛、甘草、食盐这些重要物资全部控制住,让所有的生意都从你这里过手。”陈会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说着,徐县长的神情又严肃起来,“现在处于非常时期,让你当这个会长,对全县的物资进行统一调配。你要善于处理好公与私的关系,不要让别人抓住啥把柄。非常时期你懂不懂?就是说弄不好会出问题的,有的问题可能很要命,你必须处理好,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徐县长的训示非常全面,从交情讲到利益,又讲了一番道理,让陈会长脑子里装得满满的。他连声表态道:“县长的意思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干好这件事。”
“好了,你去吧,相信你会干得很好的。”在徐县长的殷切关怀的目光中,陈会长离开县政府。
【盐池县城城内街面上】
陈会长领到任务的第二天,准备到四墩子,去找大财主官兴。陈会长骑马沿着街道走,感到一夜间,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城里到处流传着红军是“土匪”“青面红发”“锯齿獠牙”“到处抢人”“共产共妻”之类的话。有的店铺已经关了门,老百姓藏在门缝后面偷窥街面上发生的一切。在墙壁上出现了许多污蔑红军的大幅标语。
城墙上的岗哨明显增多,有固定的,也有流动的,他们全都做好战斗准备。民团操练的吆喝声不时地传了过来,声音野蛮、粗暴、高亢,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所有这一切,都给这座塞上小城营造出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息。一时间,人心惶惶,认为大战即刻就要来到。
陈会长到了城门口,发现城门紧闭。他正纳闷,这红军还在陕北,城里的气氛怎么就变得如此紧张。县里开始紧闭城门,并且增加了岗哨。不管白天黑夜,没有路条不许出入,对进出的人严加盘查。从成立民团开始,城里城外就隔断了联系,只有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弟,才能通过关系随便出入。
陈会长没有下马,径直走了过去。城门处,有个带班的匪军认识陈会长,急忙命令打开城门,让陈会长出城。
厚重的城门开启时响声很是沉闷,陈会长不屑一顾地出了城。他对这种自乱阵脚的慌张,着实有些不以为然。
陈会长的坦然自信与这种紧张气氛形成鲜明对比,他骑在马背上,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四墩子。刚进庄子,就看见一群老百姓围在聂保长的家里,陈会长停下马,仔细观察那里的动静。吵闹声时断时续地传了过来。
群众:“你这个保长是咋当的,我的三个儿子都被抓去当兵了,叫我老汉以后喝西北风去。”
群众:“有钱有势的人,你们不敢动,只会在穷人身上下手。大财主官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他既不出钱也不出人,难道保长连这个不知道?”
群众:“为啥袒护官兴?”……
争吵声越来越清晰,陈会长怕被这帮闹事的人围住,就掉转马头,绕道向着官兴家走去。
【城郊四墩子村大财主官兴家】
眼前出现一座漂亮的四合院。四面的建筑围拢在一起,尤其是上面的几间正房很有气势。翘角飞檐,屋脊上的砖雕,制作出许多禽类的图案。大门口蹲着两只石兽,据说既能辟邪降妖,又有聚财作用。
陈会长站在门口端详着,心想这个官兴,这几年靠驼队向陕北、陇东、内蒙古贩卖食盐、甘草、二毛皮,再换回日用品,倒是美美地赚了一笔。这回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逍遥了,该放的血还得放。
官兴家大门紧闭,陈会长使劲地敲了一下,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谁呀?有事你就站在门外说。”
陈会长一听就知道官兴在这个地方挺霸道的,他的架子很大。“老弟,还是进去说比较好。”陈会长半开玩笑地说。官兴一听话音不对,就一个蹦子跳到门口,隔着门缝一看,是县城商界的头目。他急忙打开门,连连赔起不是来。
这个官兴,六十多岁,中等偏高的个头,有些驼背,身体干瘦。三棱脑袋上面存有稀稀拉拉的几根杂毛,稀疏的黄眉下面眨巴着两只三角蛇眼。蒜棰鼻子上架着一副水晶茶镜。扁嘴下留几根黄胡子,满嘴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中间,还夹着两只贼亮的镶金牙。
他头戴一顶瓜皮帽子,身穿一件扫脚面的青绸长袍子,上罩黑底蓝花马褂,脚上蹬着一双踏倒后跟的大绒鞋。只见他左手拿一杆镶珐琅的水烟袋,右手捏着黄表纸卷的点烟捻子。这个老家伙为人阴险、毒辣、奸诈,人称“笑面虎、假善人”,是只老狐狸。
“不知道陈会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你有啥事喘一声,兄弟就去了,何必自己亲自来呢。”官兴自谦起来。
陈会长:“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来看看朋友,这有啥。”
陈会长被带进上房里。这个房里客厅很大,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这桌椅的颜色紫中泛红,一看就是上等的木料。陈会长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后坐了下来,说:“老兄,现在城里就像着火似的,上上下下都跑前跑后地忙乎着,你倒好,一个人悄悄地躲在这里享清福。”
官兴:“这是农村,恐怕一下子还忙不到这里。”
陈会长:“这话就不对了。我刚才路过时,看见一群人围着保长闹事,他们追问为啥你官兴就不征兵不纳税不捐款呢?”
“这些穷鬼,就知道瞎折腾。”官兴一听就火了,开始骂了起来。
“兄弟,不要小瞧这伙人。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知道吗?朱毛红军已经到了陕北,据探子禀报,他们马上就要向西发动进攻。”陈会长说。
“红军跟咱们有啥关系?”官兴说。
“傻瓜一个。红军打的旗号就是专门为了解放穷人,他们把穷人团结起来了,你想想要干啥呢?还不是针对我们这些人来的。他们的革命胜利了,我们岂不是成了刀下鬼。”陈会长的话让官兴紧张起来,他急忙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会长接着说了起来:“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帮助徐县长筹集物资。”
官兴:“从哪里筹集?”
陈会长:“就从当地的老百姓中筹集。”
官兴:“老百姓?”
陈会长:“对。”
官兴:“本庄子的人我了解,恐怕头皮薄得刮不下油了。”
陈会长:“刮不下也得刮。这是徐县长亲自给我布置的。徐县长的话就是命令。昨天,我被任命为商团会长,专门负责非常时期战备物资收缴的。”陈会长慢慢地将话题引了出来。
官兴听后变得非常严肃,他说:“陈会长,以后我就听从你的安排。”陈会长告诉他如何筹集物资的事,“这个庄子收缴的任务由你来完成。至于怎么完成,那就由你来想办法。这任务是硬的,必须按时足额完成。过两天,你到城里来,我把你引荐给徐县长。”
陈会长的话,犹如炸雷似的在耳后作响,官兴努力克制自己不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他知道陈会长用绳子已经紧紧地拴住了他,把那个烫手的山芋突然放到他的手上。他丝毫没有逃脱的可能,就是连这样的想法也不能有。
说完这些,陈会长悄悄地离开四墩子。陈会长走后,官兴正憋着气没处发泄,他儿子官银回来了。见他一副油头粉面的模样,官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个官银也不识时务,把大伙儿聚集聂保长家闹事,纷纷揭发他家不捐钱不当差的事说了。官兴腾地跳了起来,手指官银的眉头大声叫骂起来:“你以后给我少往聂家跑,自家的尻子都擦不干净,还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官银碰了一鼻子灰,没有理睬官兴,就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徐县长加紧布防的事越来越升级,抓壮丁、组民团、弄商会,最近又从金积堡调来一个骑兵营,加上城里的保安、警察、民团,算起来也有一千来号人。他磨刀霍霍,扬言要与“共军”展开生死决战。
【伪县政府办城郊五堡村】
在县政府工作的文书王瑞,将最近县城布防情况全部秘密记录下来,装到一个袋子里进行密封,然后悄悄地送出城。王瑞是几年前刘志丹化装成商人到平罗、盐池一带秘密视察时,留在国民党政府的卧底。
王瑞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引起别人的丝毫怀疑。这次形势发生急剧变化,他心里非常着急,想着将情报尽快送出去。
如何将信送出去,地下联络员武生华到现在还联系不上,情况紧急,他想到了冯季。过去,五堡的冯季经常来到县府跟他联系,现在紧闭城门,限制出入,给他的工作带来一定困难,王瑞就主动去找冯季。
出城后的王瑞快速朝五堡走去。他与冯季平时关系很好,但冯季并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者,只知道他是县府官员。王瑞认为冯季这个小伙子思想进步,只要晓之以理,就会成为一名革命者的。现在形势严峻,王瑞不能多想,只有依靠冯季完成任务。
看见王瑞来到家里,冯季很是高兴,他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来抓兵的吧?现在这抓兵都抓疯了,我上次差点就让民团给弄去了。”
王瑞把冯季带了出来,他们穿行在空旷的草地上。聪明的冯季感到王瑞今天有些异样,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冯季谨慎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周围十几里都见不到一个人了。”
王瑞机警地看了他一眼:“你真聪明呀,我还没说话你就知道有了重要的事情。”
“那还用说,看你一脸凝重的神情,就知道有事情。”冯季说话中又顺便问了一句,“常贵放出来没有?”
“我正要说呢。你老是抢到我的前面。”王瑞说,“最近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自从红军到达陕北后,这县城里就热闹起来,又是抓兵,又是捐物,弄得老百姓鸡犬不宁,深受其害。”
冯季看了一下王瑞,有些奇怪地问:“听你的话,不像是国民政府官员的话,倒像是出自劳苦大众之口。你啥时候变成这样?”
王瑞接着说道:“你不要乱打岔,听我把话说完。我们成天待在衙门里,到底干了些啥事,有时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汗颜。老百姓实在太苦了,没有吃穿,却还在不断地往身上加码。你知道官府的那些人是怎么过的,他们互相勾结,欺压百姓,成天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不说,还对劳动人民充满仇恨,你说这是因为啥?”
冯季摇了摇头说:“我能感觉出来,但我说不上更深的道理。”
王瑞:“这是因为阶级立场不同。剥削阶级天生就仇视人民,只有共产党、红军是为咱老百姓服务的,是专门来消失这些剥削阶级的。”
冯季认真听着,王瑞的话在他心里产生强烈反响。
王瑞看到他听得非常认真,说:“我今天来不是专门跟你讲革命道理的,是让你来做一件事。现在交通已经封锁,形势紧迫,我只能悄悄来找你,以后这种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有啥事,你尽管说。只要是能为穷苦老百姓服务的,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冯季说得斩钉截铁。
“好,我相信你。你想办法把这封信尽快送到官兴家的那个拉骆驼的叫武生华的人手中。”王瑞说。
“送给财主家的武生华?”冯季不解地问,“恐怕是送错了吧?这财主怎么说也算不上是穷苦人呀。”
看到冯季一脸的迷惑,王瑞说着说:“官兴是财主,他的伙计不一定就是财主。再说,财主也有参加革命的,人的志向与他的出身没有必然联系。没有错,你照我说的去做就行。记住,这事只能让武生华一个人知道。顺便告诉他,四墩子比较复杂,我不能亲自去,他按照老办法行事就行。”
说完话,王瑞又补充了一句,“你告诉老武,如果常贵能跟上他的驼队一起走,他就不要把常贵当成外人,送到该去的地方就行。”
王瑞的话,让冯季又兴奋又感到神秘,在这类似雾里看花的话语中,他似乎悟到了什么道理。他急忙说:“我现在就到四墩子去。”
“还是慎重为好,不要鲁莽,遇事多长几个心眼才对。事情当然是越快越好,但是,前提是确保绝对安全。”王瑞说着,就把怀里揣着的一个密封的信封拿了出来,郑重地交给冯季,他拍了一下冯季的肩膀,“相信你一定能够圆满完成任务的。”
冯季接过东西后,快速揣进自己的怀里,兴奋地说:“一定完成任务。”说完后,他们分手,各自向着一方走去。
【夜晚伪县政府民团大队营房】
越来越多的壮丁被抓到县政府的民团大队里。
常贵被放出后,不再担任壮丁队长。常贵所在的分队里突然出现许多新人。他们有的是常贵本村的人。只见这些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常贵在休息时,悄悄地问了一个同乡,以为他不习惯这样的训练。
常贵:“小兄弟,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适应不了训练?”
小兄弟:“表哥,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啥?”
“你不知道现在正是秋收的季节,粮食都撂在地里,我们却被弄这里,瞎操练个啥?”
“村子里像你这样的情况多不多?”
“差不多都一样。只是财主的情况是例外的。”
“为什么财主是例外的?”
“因为他们有钱有势嘛。他们不交税、不出兵,穷人没有土地,租种他们的土地,还要额外交上一份杂税呢。”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常贵有些奇怪地问。
“县乡一齐出动,把明年的税赋提前到今年交了。这老百姓的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下去了,生不如死呀。”
这个小伙子的绝望神情深深地打动了常贵,他胸中异常憋闷,好像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常贵盯着窗外的黑夜,再没有说什么,愤怒的火焰开始燃烧。
过了好一阵,常贵发现这个小伙还在好奇地看着,就安慰说:“你早点休息吧,出门了,要学会照顾自己才行。”
【伪县政府徐县长办公室】
常贵又一次出逃,这次成功了。
常贵是晚上在县城门口值班时,趁领班的哨兵不注意时逃走的。常贵的逃跑惹怒了洪营长和徐县长。他们把领班的哨兵抓来,用绳子吊起,进行严刑拷打。
这个当班的有些冤枉,在他当班时有兵逃跑,他是要负全责的。拷打与拷问结束时,洪营长没有找到领班的故意放走常贵的证据,就只追究其管理不严的责任。一番折腾后,洪营长仍觉得不过瘾,就与徐县长谋划起来。
洪营长:“大敌当前,出现临阵脱逃的现象,会影响战斗力的,这是兵中的大忌,必须严加惩处才是。”
徐县长严厉地说:“听说这个常贵已经是第二次逃跑,按照规定,以后就抓到哪毙到哪算完事,这种人留下肯定会祸害到其他的人。”
“常贵家还有啥人?”徐县长凶巴巴地问。
郭团总:“他爹和他弟弟在家里。”
徐县长:“去,把他们拿来。”
“是。”两个宪兵应声后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常贵的爹被带了过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常贵又一次逃跑。面对徐县长和洪营长,常老汉有些害怕。
“你儿子是怎么逃跑的?”洪营长凶恶地问。
“不知道。”常老汉的回答有些怯懦。
“第二次逃跑该怎么处置,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凡是第二次逃跑,一旦被抓回来,通通是要杀头的。”洪营长的语气生硬。
常老汉听后,倒吸一口冷气。
洪营长:“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该死。知道逃跑要杀头,为啥还会接二连三地逃跑?”
见常老汉不吭声,徐县长问道:“你家里还有啥人?”
“有老婆,还有一个小儿子。”常老汉回答。
徐县长对洪营长说:“马上派人去将他的小儿子捉来,这跑掉一个就得有一个来顶替。要让大家知道这随便逃跑是要付出代价的。”
常老汉一听要捉拿他的小儿子,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此刻,他恨死了逃跑的大儿子,他轻易地说跑就跑了,却让不满十六岁的小儿子来顶账。
这个洪营长更绝,他派了两个兵去抓常老汉的小儿子。临行前,他吩咐道:“如果抓不到他的小儿子,就将常老汉留下顶替。”
【城郊四墩子村常贵父母家】
半夜三更,他们悄悄地来到四墩子,距离常家越来越近时,常老汉的心如刀绞,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就这样被捉拿,但是又毫无办法。此刻,他恨不能亲手将自己的大儿子捉拿,交给长官去处置。
到了家门口,常老汉故意大声说:“这就是我的家,你们看还想抓谁呢。”常老汉的话其实是在给小儿子报信,让他从后门溜走。
两个抓兵的一下子反应过来,马上扔下常老汉蹿了进去。他们进屋后,只见常母一个人坐着,就问:“你家的小儿子去哪了?”
常母:“不知道。出门好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
两个抓兵的在屋里屋外搜腾一番后,没有发现什么,就带着常老汉往回走。常老汉就这样怀着绝望与沮丧,甚至还多少有些庆幸的复杂心情又来到营部。
常贵又一次逃跑、常老汉被抓去顶替儿子的事迅速在四墩子传开。大伙儿纷纷议论,老常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得与年轻人混在一起跑来跑去的,扛着枪上战场。
常母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她为常家的父子担忧。听人家说,这第二次逃跑抓住是要杀头的。她不理解自己的儿子一次又一次地逃跑到底因为啥。
【城郊四墩子村聂保长家】
听到常贵逃跑的消息,整个四墩子最高兴的人就属大财主官兴的儿子官银了。一大早,他就来到聂保长的家里,对保长说:“叔,常贵肯定是活不成了,闹不好现在已经见阎王了。”他的话带有幸灾乐祸的口气,说着,他故意看了秀秀一眼。
秀秀对这个有些无赖模样的花花公子非常厌恶,秀秀毫不留情地说:“就是见了阎王,也没有你的啥机会。”
官银说:“那又何必呢!还没过门就守寡了,让别人听了会笑话的。”
秀秀怒斥道:“你这纯粹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快回去操心自己的事去吧。”
官银仍不肯罢休,继续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常贵见了阎王不要紧,只是把你那个可怜的老公公也扯进去了。你说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以后的日子还咋过呢。”
“给我滚出去!你这个无赖。”在秀秀怒骂声中,官银离开了聂家。她的内心充满无限的悲伤。
【晚上城郊外荒滩上】
常贵又一次逃出后,他不敢往家里走。黑漆漆的夜晚,依靠繁星闪烁的光芒,他一个劲地往荒滩深处奔去。
过了好长时间,凭直觉到了他和秀秀私订终身的地方,也就是他第一次逃跑被匪军逮住的地方。他感到很奇怪,自己和这块土地仿佛有缘似的,一生的几个重要事件都发生在这里。现在,漆黑的夜里异常寂静,他又不自觉地跑到这里,似乎被命运所左右。
常贵索性躺下,不再前进。他想了很多,想到苦难的父母,不知道二老目前的处境。想到心爱的秀秀,内心充满忧伤。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要是知道了,她是否会支持自己这样铤而走险的行为,想到这里,他有些茫然。
夜风开始吹了,深秋的朔风的确有些寒冷。他摸索到一个有些低凹的地方,弄了一些干柴火一类的东西就和身躺了下来。
常贵想到,兵营里现在肯定混作一团,因为他的逃跑,有人遭受训斥,并被严厉体罚。这是规律,匪首遇到这种情况常常是丧心病狂,不折腾一番是过不了关的。
天慢慢地亮了,常贵注意隐蔽好自己,等天再黑下来还要赶回去。王瑞让他送情报的事还没有完成,头一次执行任务,他有些兴奋与激动。陕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红军真的像王瑞说的那样神奇吗?他心里一直不很踏实。
必须尽快见到冯季,拿到情报。王瑞还说到时有一个接头人,跟他一起到陕北,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觉得红军的情报人员非常厉害,现在都形成一个情报网了。
白天里,常贵一直潜伏着,等待天色暗下后,才返了回来。
【晚上城郊四墩子村外】
夜已深了,常贵慢慢地往回返。
到了四墩子村头,他悄悄地潜伏下来,不敢贸然进村。突然,路上响起清脆的牲畜蹄声,是从村子里传来的,离自己越来越近。常贵静静地伏下听着。
黑夜里,传来远处的说话声。常贵仔细听着。这个人话音很尖细,他似乎以前听过。
“把这些东西送给徐县长,就把陈会长那个乌鸦嘴暂时给堵上。不过,这还不是长久之策。下一步,我们要想办法购置一些枪支,到时会有用的,再把剩余的家产全部转移出去。听说那些赤匪马上要来了,穷鬼们一个个眼睛都发亮了,好像等着马上就要抢夺去。”黑夜里,尖细的说话声充满愤怒。
常贵听出来了,这就是本村的大财主官兴,这个老贼开始做逃跑的打算。另一个人支支吾吾的,并没有听清。他们就这样出了村口,向县城奔去。说话声慢慢消失。
常贵到了自家的房后,看见油灯还亮着。情绪数次冲动,想跑进去看一看自己的老娘,但最后还是理智地克服了。他知道民团很有可能已经隐匿在他的家里,等待捉拿。
常贵不情愿地离开。他又悄悄地溜到秀秀家附近。多日不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走到她家附近,常贵的情绪再次冲动起来,他太想见她了。但他强忍心中的思念,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这个保长家可能隐藏更多的危险。常贵隐匿了很长时间,最后不得不离开。
离开四墩子,他快速向着五堡奔去。到了五堡时,公鸡开始打头遍鸣了。时间不多,必须抓紧行事,过不了多长时间,天就亮了,他径直向冯季家走去。
常贵轻轻地敲开门时,冯季为他的出现感到惊讶,便急忙将他带进屋里。冯季:“正等着你,都快急死了。你到底躲到哪里?”
常贵嘿嘿地笑着说:“躲到匪军找不到的地方。他们是不是在找我?”
冯季:“整个县城都吵红了起来,城门紧闭,挖地三尺也要把常贵找出来。你倒好,咋溜出城的?”
常贵:“这个以后再慢慢说吧。天快亮了,我必须马上离开。是不是有人托你带东西给我?”
冯季:“你倒是比我还急。”说着,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常贵。“这东西不能私自打开,到时交给接头的人就行。”
常贵说:“这点常识我还有。你说那个接头人到底是谁?”看着他着急的模样,冯季说:“是给官兴拉骆驼的长工武生华。”
“武生华?”常贵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一个长工都走到自己的前面了。
冯季说:“对!就是他。你以后还得听从他的领导。”
常贵:“听他的……我会的。”
常贵告别冯季后往出走,冯季马上取出一些吃的东西塞给他,
叮咛道:“路上要小心。”
常贵应诺后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