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付入狱前是省城某单位处长,五十来岁,比我早下队几个月,分到了文教教研室。老付一天晚上身体不舒服没有等到点名就提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被教研室组长侯忠看到了。第二天中午收工回到监舍,赵队长喊住老付问昨天晚上的情况。老付不承认,说没躺。
赵队长一听,已经有人反映过了,你还不承认?要不咱调监控看吧。老付狠狠地瞪了侯玉忠一眼,侯很不自然地扭头看着窗外。“不用调了,我承认,我是提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老付被赵队长卡显1分,彻底恼了,在教研室里指着侯玉忠鼻子骂:“侯杂鱼,你******就是监狱养的一条疯狗,教研室自己人也咬。”侯玉忠嘟哝着说这事他不知道。
监狱里对这种打小报告的行为称之为垫砖。从此,教研室有了一个“雅称”——砖厂,侯玉忠被封为砖厂厂长,简称候厂长。
老付不知道,其实赵队长在文教绝不仅仅只安排了一个耳目,只是侯厂长比较蠢,老是把自己暴露在明处,其他埋伏在暗处的耳目也是动作频频,所以一般无论在监舍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一上班,赵队长马上就一清二楚。某某说干部的坏话了,某某不穿裤头洗澡了……类似鸡毛蒜皮的小事逃不过那些黑暗里闪烁的眼睛和竖起的耳朵。
但老付不是弱小的我,他有自己的办法。第二天,老付和教育科领导谈话后就从教研室调到了小报室。随后,狱政科陈科长来看老付,赵队长像条哈叭狗一样跟在后面:“欢迎科室领导检查指导工作。”陈科长阴沉着脸,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之后便把老付叫到办公室谈话。三天之后,老付离开文教,去了内监管监区。
内监管监区有个花房,养一些景观花什么的,供省里领导来检查、参观或是监狱举办一些大型活动时使用。老付是农大毕业的,科班出身,正好可以发挥特长。
赵队长惯用的杀手锏这次失灵了,不仅没捞到油水,反而让一条肥鱼跑了,气得好几天都阴沉着脸。
前一段时间表哥来探监,那时候亲情会餐还没停,我们两个人坐在餐厅里聊天,表哥问上一次到底怎么回事?在文教到底过得怎么样?我说没事,就是监狱里有个重名的,把钱搞错了,已经没事了。在文教还可以,业务都顺利拿下了,不算累。表哥说,“你来到焦作了,我们也不想你在里面受罪,如果在文教不行,要不去生活监区吧?”我当然知道,生活监区最大的好处就是吃的好,你没看他们监区一个个都是花枝,不,肥肉乱颤,但我还是说,“算了,在这儿刚适应,业务也熟练了,换个环境一切还得重新开始。”我心里知道,换监区不是说说就行的,没有银子是办不成事滴。这个人情我现在还不了,还得靠老苏,少给老苏添点麻烦吧。
我不想逃避,人在监狱,到哪个监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能逃到哪儿去?生活也是一样,有很多东西不得不去面对。既然我决定了在文教干下去,就得想办法转变与赵队长的关系。改变不了别人,那就从改变自己开始吧。
金钱开路我没能力,我有什么?我能做什么?思考以后我决定沉下心来做个计划,全方位包装一下自己,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出现在赵队长面前。
出工后,我习惯性地翻阅各监区送过来的稿件,看有没有可以采用的,突然其中的一段话吸引了我。美国辛辛监狱有一个犯人,虽在围墙内种菜种花,却能一边做活一边唱歌。“事实已经注定,事实已沿着一定的路线前进,痛苦、悲伤并不能改造既定的情势,也不能删减其中任何一段情节,当然,眼睛也无济于事,它无法使你创造奇迹。那么,让我们停止流无用的眼泪吧!既然谁也无力使时光倒流,因为不如抬头向前看。
对啊,我已经跌到人生最低谷,那怕向前走一步都会好一点。根据赵队长心理畸形变态拥有强烈虚荣心的特点,在老樊的帮助下,我精心制定了“三步走”战略。
从小到大,我就很固执,遇事只知道梗着脖子硬扛,我鄙视那些没有脊梁骨像哈叭狗一样趴在别人脚底下谄媚的人,要想改变自己并不容易。老樊解释说,“我不是要你去谄媚,而是去满足他的需求,获得他的好感,从而改善你在文教的生存环境。”这个解释让我别扭的心松懈下来,对啊,这不算谄媚,只是一种交换而已。
监狱经常搞一些什么安全竞赛、合唱比赛、队列会操等活动,赵队长也喜欢搞一些徒具形式的表面工作。我会在第一时间把文教在全狱率先组织活动或者创新教育改造方式方法的新闻稿写出来,署上赵队长的大名,然后毕恭毕敬地拿去请他审核。赵装模作样地修改几个字之后,我回来迅速编辑到监狱的报纸上,反正自己有两个版面可以自由配置。等报纸印刷出来,我会翻到有他署名稿件的那一版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一方面干部发稿是有稿费的,虽然钱不多;另一方面报纸印刷出来后,教育科要给监狱主要领导一人送一份的。
我这个人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比较谦虚,不讨人喜欢。以前和冷菲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我一觉醒来,突然看见一张脸。冷菲正趴在我脸前一五厘米之处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吓一激灵,你烧坏神经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冷菲打开我的手,叹口气幽幽地说:“你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我当初怎么就看中你了呢?”言语中似有无尽的委屈和悔恨。我嬉皮笑脸地说,看走眼了吧,你要是后悔现在咱就离婚。冷菲小屁股一扭,跳下床说,想得美,还没结婚离个屁呀。但现在我得改掉这个习惯,强迫自己学会笑魇如花。不行,得找个镜子练习练习。可是监狱里是不准用镜子,玻璃属于违禁品。江风说,那还不好说,就地取材呗!去找个维维豆奶袋儿,用开水一泡,把那层薄薄的银纸撕下来,贴到窗户玻璃上,用消费卡刮平,干了之后就可以当镜子了。我忙活了半个小时终于搞定收工,贴上一试,嘿,虽然不能跟真镜子比,但不清不楚反而有一种经过PS处理的效果。对着这个神器,我咧开嘴,笑了一个。我靠,镜子里那个长脸光头还有痘痘的家伙就是自己吗?冷菲说得不错,咱长得实在不咋的。
一段时间之后,连江风和老樊都明显感觉出了我的变化,见到任何人,未张口就先笑眯眯的,然后再开始说话。不过,微笑就OK,开怀大笑不适合我,小时候喜欢吃糖,好几个牙齿都被虫子咬成黑窟窿了。老樊愣愣地观察着我的表现,突然有一天歪着头警告我,“痘痘,注意把握好度啊,如果用力过猛,就显得太浮夸了。”
一段时间下来,“三步走”战略中的前两步取得了明显成效,我开始着手第三步。没过多久,机会便来了,殴区长安排文教每个人都要写篇感悟类的散文。这是一个机会,三天之后,我交给赵队长一篇稿子,名字叫做《水煮菜》。大概内容就是小时候很讨厌娘做的菜,因为舍不得放油,都是用水煮熬成一锅菜汤,味道之差自然就不必说了。但入狱后以后,居然常常怀念娘做的水煮菜,虽然没有大鱼大肉的香味,但一家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这个时候才理解了娘的无奈,仅靠父亲一个人单薄的收入,要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只能省了再省。
我的出发点很简单,就是委婉地向赵队长透露,我不是故意不给他面子,不给他上货,我是真没钱。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之后,殴区长开会,说交上来的稿子大部分具有一个特点,假大空。这个太好理解了,职务犯们在社会上的强项不就是说假话空话套话嘛,已经养成习惯改不过来了。但是……殴区长话锋一转,有几篇也写得很不错,给我印象最深是一篇叫做《水煮菜》的稿子,小中见大,很感人,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谁写的?虽然来到文教也有一段时间了,但一向斜着眼看人的殴区长从未答理过我,突如其来的赞扬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迟疑地喊了一声“报告殴区长,苏生。”
“苏生,过来。”我屁颠屁颠地跑到赵队长面前,立正站好,声音宏亮地说:“报告赵队长,有什么指示?”赵队长挥挥手,把这份工作简报打一下,收工前给我,有问题没?我笑笑接过来,赵队长放心,半个小时就可以了。时间长了,赵队长对我的态度开始慢慢改善,经常表扬我干活实在,有礼貌。有一次在办公室里,我交给赵队长一篇稿子,那是准备向省局新生报投稿的,当然,署的还是赵队长的名字。赵看着我一如既往灿烂的笑脸,罕见地温柔地说:“苏生你变了,刚来的时候桀骜不驯,现在老练多了,是不是装的啊?我就碰见过一个,在监狱里表现很好,一出监狱大门马上就开始骂干部,老子装够了,再也不用虚伪了。”我心说这个变态狂还是挺聪明的,但嘴上斩钉截铁地说:“赵队长,从入狱到现在时间也不短了,以前不懂事,你多包涵,我会在这里慢慢成长、成熟起来。”
印象改变了,每个月的计分考核自然慢慢提上来了,赵队长甚至还给我安排了一个下铺。这一年多来,文教的罪犯构成正在发生很大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大龄职务犯进入文教,担任罪犯教员或者图书管理员。我笑称从文教罪犯构成的变化就能看出中国打击腐败的力度,从文教职务犯的数量急剧膨胀就能看出目前官员腐败的普遍性。在这个平均年龄快达到50岁的环境里,睡下铺基本上是那些职务犯们的专利。我能混到一个下铺,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要知道,秦鹏辉都四十多了还睡着上铺呢。
老樊说我这段时间成熟不少,提高很快。但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在这个极度敏感变态的家伙手底下,一个不小心所有的努力就会白废,被打回原形。
其实很多个夜晚,我内心从未放弃过挣扎和煎熬。坦白说,那是一段让我有点鄙视自己的岁月,我认认真真地执行着我的“三步走”战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同犯们的反应,他们会不会因此瞧不起我?
荷马说,“当一个人成为奴隶时,他的美德便失去了一半。”对此,阿诺德补充说,当他想摆脱这种奴隶状态时,他又失去了另一半。明天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离理想中的自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