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狭长的巷道,空空儿和精精儿在侍从官的引导下,走到一座大殿前。他们到了魏博节度使牙(节度使办公的官署)。
驻守门口的牙军拦下了他们。这是自进入使牙大门以来,空空儿和精精儿第三次被叫下盘问了。
牙军是自魏博第一任节度使田承嗣开始设立的节度使侍卫军,其成员主要是田氏同族或勋臣要员的子弟。他们忠勇可靠,享受优厚的俸赏,父子世袭,极是荣宠。所以,魏博的百姓说:“长安天子,魏使牙军。”
牙内兵马使(负责保卫节度使的亲军将领)田兴走过来,将空空儿和精精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问侍从官:“是他们吗?”
侍从官含笑回答:“是,大人,鬼少亲自送到门口,由我接应,中间一刻没停脚,绝无差错。”说着,他将两个腰牌递给田兴。
田兴看过腰牌,又抬头看了看两人,挥手放行。
侍从官忙领着空空儿和精精儿拾阶而上,来到大殿门口。三人在那里停下脚步,侍从官轻轻振衣,神情也变得严肃。
空空儿偷偷扫视四周,只听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你记住到时要怎么做了吗?”
“哦……我记住了……吧?”一个少年迟疑的声音。
女人失望地啧啧叹息:“真是……真改早日把你接回来!你跟着娼妇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然后是一阵沉默。
侍从官手举到门上刚要敲下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空空儿和精精儿,最后叮嘱道:“少主年幼,说话不免有些……啊,是孩子气吗?总之,你们一定要小心应对,万一别惹恼了他,日后就不好相处了!”
侍从官的话说得混乱,空空儿和精精儿听得七七八八,茫然点了头。
侍从官随即高声禀报:“夫人,新来的侍卫到了!”
屋里的女人回答:“领进来吧。”
空空儿和精精儿进了门,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蹙眉低头看着公文。少年背后的珠帘微微颤抖,应该是刚刚进出掀动所致。帘后隐约可见一位盛装华服的女人,那就是田绪正室夫人、大唐代宗皇帝李豫的女儿嘉诚公主了。
空空儿和精精儿听人说起过她,在魏博,她被称为“和亲公主”。在大唐的版图上,魏博节度、卢龙(又称范阳、幽州)节度、成德节度三个藩镇并称河朔三镇,其首任节度使田承嗣、张忠志、李怀仙原是发起安史之乱的叛将史朝义部将。安史之乱后期,他们陆续投降,但手中都握有重兵,朝廷为了安抚他们,便任命他们为藩镇节度使。不过,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朝廷治下的藩镇,但实际上他们并不受中央辖制,自行任命官员将领,租赋不上供,其权如同藩王。而面对他们的拥兵自立,经过安史之乱重创的大唐朝廷竟无力制约,只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历十年(公元775年),田承嗣,也就是田绪的父亲、田季安的祖父,公然对昭义(唐藩镇名,与魏博相邻)发兵。当时的皇帝代宗李豫诏令成德、幽州、昭义、淄青等八节度使合力讨伐。这场战乱双方各有胜负,持续了两年之久,直到田承嗣上表谢罪才算结束。不过,之后朝廷并未追究田承嗣叛乱之罪,还很快他便恢复了官爵。田氏魏博自此据有魏、博、相、卫、洺、贝、澶七州之地,拥有军队十多万人,成为河北三镇中最强大的一个。
田承嗣死后,他的侄子田悦成为魏博第二任节度使。不久后,他便与成德、淄青两大节度使的后人合谋叛乱。代宗之子、新即位的德宗皇帝李适实行削藩政策,大举派兵镇压。经过三年惨烈的争斗,田悦最终向朝廷投降。但是,此后不久,田悦便被其从弟田绪发动兵变诛杀,同时被害的还有他的母亲、妻子、子女和追随他的心腹臣僚。田绪随后被使府僚佐拥立为节度留后(节度使缺位时的代理职称),他听从幕僚的建议,表面归附朝廷。为了巩固双方的关系,贞元元年(公元785年),德宗将自己的姑姑、代宗之女嘉诚公主下嫁田绪。虽然能够娶一位公主对藩镇节度使而言是荣幸之事,但是以魏博与朝廷的微妙关系来看,这次联姻的确更像是“和亲”。
空空儿和精精儿行过礼,颔首站好。帘前的少年抬头,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着他们。这就是他们将要保护的人——魏博少主、节度使田绪之子田季安。
空空儿和精精儿也悄悄观察田季安。他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五岁的孩子而已。不过,他显得有些瘦弱和苍白,更古怪的是,他的眸子即使在聚精会神时也会快速地左右轻轻晃动,似乎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牵引着。这让看他的人时刻感到不安。
“两位武士,请坐。”嘉诚公主挑帘出来,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似乎满意。
空空儿和精精儿坐下。
“请问该如何称呼两位?”她又问。
“在下精精儿,这位是师弟空空儿。”精精儿回答。
田季安小声咕哝起来:“这是什么名字啊?”
嘉诚公主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安静了。她端起笑容,问:“本名是什么?”
“没有本名。”精精儿笑着回答。
嘉诚公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没有再追问。他们既然是鬼少找来的,想必错不了。“听说两位武功出众,是魏博顶尖的高手。那么,如果有歹人想为害少主,你们应该能确保少主的安危吧?”她又问道。
精精儿刚要回答“是”,空空儿抢先一步说:“夫人,身为侍卫,我们两个只能尽力而为。”
嘉诚公主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尽力而为’?如果尽力而为,最后还是不能保护主人,那‘尽力而为’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何必花费心思和重金请你们前来?”
“没有谁敢承诺战无不胜。刺客有以武力制胜的,也有靠诡计达到目的的,还有用常人无法想见的邪术害人的。侍卫的本分所在便是识破刺客的种种术数,制止其行凶,但人力都有局限,只有‘尽力’而已。”空空儿不卑不亢地回答。
“何谓‘尽力’?”嘉诚公主语气尽是不满。
“‘尽力’的意思就是:武士与主人共存亡。”空空儿平静地说。
嘉诚公主还要驳斥,田季安笑着说:“母亲,要不要听孩儿一句话?”
嘉诚公主沉默,算是默许。
田季安笑着开口:“要我说,他们挺好。您曾经教我‘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这位武士有谦谦君子之风,不像别人随便夸海口,说到却未必做到!跟那些人相比,或许他们才是值得信赖的人呢!”
嘉诚公主想了想,说:“既然你觉得好,那就依你。”
田季安恭敬地向公主行礼,扭头对空空儿和精精儿淘气地眨了眨眼睛。
其实,他喜欢空空儿,只因为他敢跟嘉诚公主顶嘴。
“那么,从今后少主的安危就托付给两位了!”嘉诚公主对空空儿和精精儿说。
“是我们的荣幸。”空空儿和精精儿俯首回答。
嘉诚公主起身:“好,那么为母先走了,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田季安起身行礼恭送。公主一出门,他脸上堆积的笑意顿时全无,挺直端坐的身子马上像抽了筋的蛇一般一下子塌在案台上。他疲惫地闭上眼,喃喃自语地说:“唉……累死我了!”
空空儿和精精儿偷偷对视,在心里说:我们分明是来看小孩子的吧?
这时,田季安突然睁开眼睛,问道:“你们听说那件事了吗?”他说着,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
空空儿和精精儿心里一沉。
“一刀就把头切下去的刺客,你们见过吗?”田季安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他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如果她还出来行刺,就一定会遇见。”空空儿正色道。
田季安对空空儿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继续说些听来的奇闻,但是看两个侍卫的神色都过于严肃,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说,最可怕的刺客是谁?”他又问。
精精儿想了想,说:“是诡计多端的那一类,他们用各种诈术、妖术迷惑人,尤其是……女刺客。”他恨恨地说。
田季安一笑,又看空空儿。
空空儿一想,笑着说:“是明知危险却又无法避开的人。”
“明知危险却无法避开……”田季安用手比划着,慢慢重复了一遍空空儿的话,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几分,立即点头说:“啊,是啊,无法避开……是很可怕!”停顿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可是我觉得还有更可怕的……”
空空儿和精精儿默默等着他的答案。
田季安冷笑起来:“是那些表面上保护你、实际上却是要杀你的人……就像你们?”
空空儿感到背后一阵发冷。侍从官所谓的“孩子气”是指这个吗?
看到侍卫神情紧张,田季安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大笑起来。
空空儿和精精儿却不动声色。是的,这一点也不好笑。
田季安又笑了一会儿才终于止住,又问:“你说,为什么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去救另一个人的命,一个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的命?”
空空儿和精精儿默默低下头。
田季安冷笑起来:“有人是因为俸禄官位,有人是为了钱,有人是为了某种的私心……如果他们想要的得不到,谁能保证他们的刀剑不会转过来对准主人?”
空空儿和精精儿无言以对。
“你们为什么愿意保护我?来,说说看!”田季安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下去。
不去察言观色,不顾别人的感受,一心只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这的确是孩子气。空空儿和精精儿终于明白侍从官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沉默了一会儿,精精儿说:“‘周门’弟子注定是侍卫,而少主是魏博的……‘王’。能够保护少主,是小的的荣耀。”
田季安点点头,又看空空儿。
空空儿想了想,说:“我成为侍卫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田季安和精精儿都愣住了。
“怎么?我花费重金请你保护我,你却是保护你自己?”田季安脸色一沉。
“保护少主即是保护小的自己。”空空儿继续说道。
田季安想了想,脸色缓和:“你的意思是,在我身边,你便得到安全?”
空空儿没有回答。
田季安没有继续追问。他沉默了一会儿,笑起来:“你们都自私,那么,我好像可以信任你们……”
室内一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田季安看着他们,孩子气地笑起来:“我也只能相信你们,不是吗?”
空空儿和精精儿离开大殿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出门时,田兴叫住他们,随手拿出一本小册,翻开一页,然后举着小册端详他们的脸。看了一会儿,他拿起毛笔在小册上描了几笔,然后又端详了一番,似乎满意了,将小册翻过来给空空儿和精精儿看。
两人一看,是他们的小照,寥寥几笔,却十分逼真。
“我记住你们的样子了。”田兴哈哈一笑。
空空儿看着他,不觉微笑。田兴是田承嗣的侄子,与田绪同年。尽管通兵法,善骑射,但他更喜欢读书、画画。在田绪任节度使的十二年里,他一直默默无闻。直到不久前,田绪病重,他才作为田氏硕果仅存的同宗之一被召回使牙,出任牙内兵马使。与田绪和田季安不同,他是难得的性格开朗的人。
“总算碰上个正常人了……”精精儿小声嘀咕起来。
空空儿听了,不觉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