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明戬和史信辰的调查举步维艰。使牙的官员们担心类似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又一味给他们压力。两人都已焦头烂额。
好在,仵作带来了好消息。更确切地说,他带来了一只酒盅。“大人的死因找到了,”他不急不慢,用往常一样的语气说,“是中毒。”
“但是,那天酒席上的菜肴和酒水都检查过了,没有投毒的迹象……”明戬疑惑。
仵作垫着麻布将酒盅举到史信辰和聂明戬面前。聂明戬仔细一看,只见晶莹如玉的酒盅上留着一道如弦月样的淡红色痕迹。他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那点痕迹。
“是……胭脂?”聂明戬愣住。那淡红中竟带着浅浅的嘴唇的纹理。
“是,”仵作说,“更确切地说,是曼陀罗膏。”
“曼陀罗膏?”
“曼陀罗产自湿热之地,大唐境内没有这一花草。它的根、茎、叶、花、果和种子全都有毒。叶、花、籽入药可以镇痛,也可以让人麻醉失去知觉,有的郎中治病时用来给病人减轻痛楚;但是,如果用量过多,就会导致口咽发干,声音嘶哑,脉搏加快,甚至谵语幻觉,最严重时就是五脏六腑麻痹,致人昏迷……五脏六腑一停下来,人就会死。”
聂明戬和史信辰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刺客是将这种毒膏涂在自己嘴唇上,然后喝酒时将它留在酒盅上,宋大人又用这个酒盅喝酒,随后中毒而亡。”史信辰说。
仵作点头。
“那么,刺客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刺杀宋大人吗?”聂明戬问。
“不会,曼陀罗膏粘在嘴唇上只要迅速擦掉就并不会伤人,但是它一旦进入体内,就会致命。”
“那么,这种药从哪里得到?”史信辰问。
“这是难得的奇药,小的只听说过天竺有这种药,其他地方则极为罕见,寻常的药铺买不到。就算要买的话,也一定价值不菲。”
史信辰和聂明戬失望地低头思索。
突然,聂明戬想到了什么:“刺客应该是个女人……是到潘兵马使的府上做客,两家的女眷应该不会如此轻佻,与宋大人共用一个酒杯——那么,是那天去的乐伎歌女吗?”
史信辰一听,眼睛一亮:“是啊,宋家的仆人说那天请的乐伎给宋大人敬酒来着。”
聂明戬点了点头。
“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教坊里查问一番吧。”史信辰开心地笑起来。
魏州烟花巷,教坊毗连。夜色初上,这里一派热闹景象。
聂明戬和史信辰找到了明月坊,烟花巷最有名的妓坊。
聂明戬和史信辰从嬉笑吵闹的人群中穿过,聂明戬的目光突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他仔细望去,竟然是穿着男装的姐姐!此刻,她正豪气地喝酒,跟几个教坊的女人说着什么。
果然!从她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对她充满疑虑。他当然希望姐姐回来,可是,她根本他记忆中的那个姐姐。对于这几年的过往,她语焉不详,性情也不像从前,他甚至觉得有另外一个人住进了姐姐的身体……
他侧过脸,小心翼翼地从她身后不远处经过,只听一个女人说:“……可惜我是女儿身,若是男人,真想杀了那奸贼!多少好端端女孩家都被他掳去,卖到漠外换成马匹骆驼……”
他好奇地看着她们,那个女人悄悄指了指远处桌上的一个正在狂饮大嚼的男人:“就是他,总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人家偷走熟睡的小女孩,所以叫‘花头人牙子’……”
姐姐飞速地瞥了一眼,便回过头来。
他还想再听听,史信辰却频频向他挥手。他只得先走了。
他们被带到一间安静处的屋子里。行首带了一个抱凤尾琴的年轻女孩进来,郑重其事地吩咐:“好好伺候两位公子。”转头又对明戬和史信辰笑着说:“她是新来的,弹得一手好琴。”
女孩行过礼后便坐下来,摆琴弄弦,不一会儿,屋子里便飘出清越淡远的琴声。
聂明戬细听,竟是《广陵散》,又称《聂政刺韩王曲》,描述的是战国时的刺客聂政刺杀杀父仇人韩王的故事。传说,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过时不成,被韩王杀死。当时,聂政尚未出世,后来,等他长大成人后,便决心为刺杀韩王为父报仇。聂政习武学剑,以泥瓦匠身份混入韩王宫,但他的第一次刺杀并未成功。他逃进泰山,与世外高人学习弹琴。为了不被人认出,他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在身上涂漆遍生恶疮,又吞下火热的木致嗓音喑哑,拔掉所有牙齿。苦练十年后,他成为一流的琴师,再次回到韩国。据说,他弹琴时观者成行,马牛止听。不久,韩王便召聂政进宫弹琴。他将剑藏于琴内,为韩王献上了精绝的琴艺,韩王果然听得如痴如醉。而聂政抓住时机,拔出琴内的短剑,一剑刺杀了韩王。
他不禁抬头看那女孩。与别的妓 女不同,她的脸上未着浓妆,原生得眉目清秀,只淡施粉朱,衣服和首饰也是单色和素雅的式样,如同一株清丽的翠竹。而且,她一心只在琴上,不曾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客人。
“吴行首,明月坊的乐伎也接受邀请到客人家里演奏,对吗?”聂明戬随口问道。
行首听了,脸色微变,敷衍着说:“最近教坊事情比较多,乐伎们都没有空闲了……”
“也就是说,是可以外出的,对吗?”聂明戬的语气变得正式。
行首忙答道:“是,以前是……”
聂明戬和史信辰听出她犹疑,史信辰将两个名帖丢在桌上,问道:“上个月,绿玉和红拂曾去节度使潘大人府上奏乐助兴,是不是?”
行首一看名帖上清清楚楚写着自家教坊的名号,知道不能抵赖,便低头道:“是。”
“她们在哪里?我们想见见。”史信辰说。
行首看着他们,迟疑不语。
聂明戬拿出了魏州使牙的腰牌。
行首看到了腰牌,又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两位大人,不是小的阻拦你们,只是她们两个这次出去……都受了些惊吓,绿玉回来就病了,每天只是昏睡,还不知能不能活过来;红拂还好,不过也是清醒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暂时也没让她见客,只怕她心绪不稳冲撞了贵客……”
聂明戬和史信辰更觉疑惑。聂明戬说:“我们有话问她,你快带红拂过来!”
行首仍是犹豫,但最后还是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她领着一个红衣少女走进来。红衣少女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容貌姣好,但是神情却萎靡不振,双目恹恹无神,仿佛大病初愈。
“那天你们去潘府,都做了些什么,你详细告诉我们吧。”史信辰问。
红拂紧张地看着他们,然后又扭头看行首。
“你把看到的听到的事都跟官人仔细说说。”行首点头道。
红拂这才声音颤抖着开口:“其实,那天我和绿玉姐姐并没有到潘大人府上……”
聂明戬和史信辰吃了一惊。
“那么,那天到潘府的人是谁?潘府上下可都说是明月坊去的乐伎!”聂明戬提高了嗓门,严厉说道。
红拂急忙顿首:“小的所说句句属实!那天,我和姐姐一起出门,走到城外树林子的时候,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一下子都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被绑在一间土地庙……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么,看清楚袭击你们的人是什么样子了吗?”聂明戬问。
琴声这时变得细碎急促。
“没有……”红拂慌忙低头。
“你再仔细想想,什么都不要遗漏。”聂明戬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比如穿了什么衣服,是男是女,说话的声音……”
“真的什么都没看到。”红拂的声音颤抖起来。
行首刚要替红拂辩解,史信辰猛然提高了嗓门:“你们当我们是三岁孩子吗?竟敢说出这种谎话!你们是坐着轿子过去的,除了你们俩,还有四名轿夫,难道六个人都没看到刺客的样子?而且,刺客要迷晕你们,要先进到轿子里,难道没弄出一点响声?……六个人,十二只眼睛,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到?”
红拂吓得哭了起来。她的神情和哭声十分怪异,不像一个芳龄少女,却像是一只受伤的怪兽发出的嘶鸣。屋子里其他的人都感到不安。
“是真的……”行首强做镇定,“大人,她没有说谎。她们两个那天夜里没回来,我不放心派人去找,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找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气恼,就把那天送他们去的人狠狠训了一顿,结果,他们都说什么也不知道,从头到尾,他们都以为抬的还是她们俩。”
“那个人好像是从轿子底下突然冒出来的……”红拂哽咽着说。
史信辰还要追问,聂明戬向他摇了摇头。他暗中察度行首和红拂的神情,觉得她们不像在说谎。
“突然冒出来……难道那是鬼吗?”史信辰无奈地小声咕哝了一声。经常有目睹案件发生的证人因为恐惧、惊慌而夸大当时的情况,将原本有价值的线索遗漏。
“本来就是黄昏的时候,又经过荒凉的郊外——那附近不就是乱葬岗吗?也许真的是鬼……”行首说着,不由得压低嗓门,仿佛那“鬼”就在附近似的,“轿夫们都说有一阵儿觉得轿子变重了,他们还开玩笑说是不是鬼上了轿子……啊,说起土地庙,他们是在庙前歇了歇脚,轿夫说也就是半刻钟的光景,他们都未远离,也没看到轿子里下来人,可是……她们俩不知道怎么就被绑在了那里……”
房间里一时只有琴声悠扬。所有人都沉默着。
史信辰觉得后背发冷,胆怯地往聂明戬身边挪了挪。
聂明戬仍镇定自若,问:“你们救出红拂和绿玉的情形还记得吗?”
行首点了点头:“第二天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被绑在一起,丢在土地庙里……”
“那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
行首摇了摇头:“没有……”
聂明戬默默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案件开始的时候往往是这样,你能想到的线索往往会一一断掉,调查看上去无从着手。
“那么,等绿玉醒来,请立刻告诉我们。”聂明戬说。
行首点头,领着红拂出了门。
聂明戬和史信辰继续默默地喝茶。
“听说你家姐姐终于找到了?”史信辰突然说。
“是啊。”聂明戬脸色有些不自然,搪塞道。
“她这几年去哪里了?”史信辰关切地问。
“流落在这里那里,没有长住的地方……吃了很多苦,不过,终于回来了。”明戬说。关于姐姐的详细情况,父亲叮嘱过他不要对外人细说。
“改天我去见见姐姐,小时候还一起玩耍呢!”史信辰说,“隐娘,你姐姐是叫隐娘吧?”
琴声突然一颤,弹琴的女孩眉眼微抬,旋即又低下去。
那一瞥,刹那起止,犹如惊起的鸿雁临飞之前的顾盼,聂明戬却看见了。他的心分明颤了一下,像被尖锐的针刺狠狠戳了一下。她的眸子是茶色的,眼神如同雾中的黄昏,迷离,茫然,还有……冰霜的痕迹。怨恨和寂寞凝结的冰霜。
“你叫什么名字?”史信辰笑着问弹琴的女孩。他看出朋友眼中的柔情,对聂明戬挤眉弄眼。
“秋儿。沈秋儿。”女孩小声回答,手指仍轻轻拨动琴弦。
聂明戬红了脸。
窗外的弦月透进淡淡的光亮,秋儿继续抚琴。她的琴声让月光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