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到聂锋床前。熟睡中的聂锋显得慈祥而和善。熟睡中的人大多会是这样的表情吧?就算他醒着的时候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甚至是……刽子手!
他悄无声息地拔出剑,愤然向聂锋的脖颈砍去。就在剑刃碰到聂锋的瞬间,他的手臂突然一抖,利剑不由自主地向外划了一道弧线,偏离了寸许,扎进了聂锋脸颊一侧的被子上。几根胡须从剑锋飘下,落在被子上。
聂锋瞬间醒来,一挥被子,起身退后。
而他顾不上应对聂锋,立即转身查看身后。刚才有什么东西,如锥扎一样击中他的臂弯。
身后没有人。但是,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一路向着门口的方向滚去。仔细谛听,像是珠子或豆粒在地上滚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虫鸣声声,那细小的滚动声若非仔细聆听根本不会察觉。可是,这逃不过他的耳朵。很快,他的目光循声追去。声音在门口戛然而止,随即,聂隐娘如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那里。
她一眼认出了他,几步上前,挥起匕首向他猛刺。
他沉着地挥剑迎击。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及到近前,她看出他眼中的杀气,还有恨。“你要干什么?”她问。她当然看到他在行刺父亲聂锋,可是,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一边抵抗,一边跑向门外,想要夺门而出。而她死死挡住他的去路。两人正在对峙,楼下的侍卫看见了他们,立即放声大喊:“有刺客!”
聂隐娘立即收起匕首。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功夫。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笑,一挥手将他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周围很快亮起一队队火把,驻守的士兵们纷纷往这里聚集。
分散居住在各处的大人们陆续过来观望。眼前这一幕让他们恐慌不已——在守卫如此森严的地方,刺客竟然进来了!
田季安、史信辰和聂明戬也从密室走了出来,站在人群中看着。
聂明戬看到姐姐和黑衣人对峙,拔腿便往楼上跑。田季安立即向身边的牙将递了一个眼色,牙将死死拦住了他。
“就在这里看着!”田季安低声而威严地说。
聂明戬被牙将拖了回来,只能仰头望着楼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黑衣人的剑架在姐姐的脖子上,她并非无还手之力,可是现在,她会怎么做?
楼上,看到田季安的一刻,聂隐娘明白了几分。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他用心语说道:“千金小姐这时应该昏倒才对啊!怎么?你想暴露自己的身手吗?”
“那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吧?”她在心里回答。
他用力按了一下剑柄。一粒血珠自白皙的脖颈上渗出,慢慢涨大,随后沿着剑刃滴落到地上。
聂隐娘一动不动。他握剑的手却轻轻抖了一下。
楼下发出一阵惊叹。
“若不想引起怀疑,你最好服软。”他用心语说。
“恐怕现在你更会引起他们怀疑吧?”她冷冷回应。
他的剑又往下一压。楼下又是一阵骚动。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跃到楼上,一剑挑开黑衣人的剑,将聂隐娘护到身后。聂隐娘一看,是精精儿。只见他和黑衣人挥剑相向,在逼仄的廊檐下敏捷地进退。
隐娘看着他们,慢慢露出浅浅的笑意。她躲到一根柱子后面,然后偷偷盯着精精儿。跟空空儿相比,他功力较弱——那么,也更容易被蛊惑。
“你可以打败他!你一直想赢他,不是吗?你不比他逊色,只要你用尽全力,你可以打赢他!那么……去打败他!”她在心里喃喃地念叨。——世人都以为幻术神秘莫测,其实,它只是说出人们最真实的心声,煽动人们最隐秘而强烈的欲望,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去将之付诸实施。如此而已。
恍惚中,精精儿好像回到了竹屋。他先来到师父身边,跟师父学习武功。但是,自从空空儿来了以后,师父显然把心思都转移到这个师弟的身上。他跟空空儿比武,也很少赢过……他情不自禁地奋力迎击,招招凶险。
空空儿不免乱了阵脚。“你在想什么?”他用心语努力想要唤醒精精儿。
精精儿却全然不听他的话,继续猛追猛打。空空儿无奈,只得也用尽全力接招。突然,他看到了柱子后的她,再看精精儿目光执迷,他立刻明白了一切。他挥剑直刺精精儿,精精儿侧身闪过,剑锋径直向隐娘刺去。隐娘猛然看见剑锋逼近自己,想要立即躲避,但却没有——她不能。就像他说的,千金小姐这时应该早已手足无措。楼下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不能暴露自己……
他并非想要刺伤精精儿,所以出剑的力道不过用了五分,可是,看着聂隐娘大义凛然的神情,他突然感到愤怒。她的父亲是该杀之人,他即便杀了聂锋也无可厚非!
她眼睁睁看着剑锋刺向自己。
就在剑锋到达她的面前之时,一个身影猛然冲过来挡在她的面前,锐利的剑锋瞬间刺透了他的肩膀。他和她都吃了一惊,是聂锋!
鲜血立即浸透了聂锋的衣衫,顺着他的剑刃流淌,滴落。三个人顿时都愣住讹。
楼下的人也被这一幕震惊,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声。
他急忙拔出剑,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她惊慌地抱住父亲,暗中封住父亲的穴位。父亲忍住痛,笑着看她:“孩子,你受惊了。”
精精儿刹那间也清醒过来,突然上前,用力刺中空空儿,空空儿挣扎着倒了下去。
聂锋和隐娘看到,精精儿的剑刺在空空儿的臂弯下,并未伤及他一丝一毫。
——一切不过是一场戏:少主煞费苦心地派自己的侍卫冒充刺客,而让另一个侍卫击败他,以此向各位大人们宣示:“刺客虽然可怕,但是,我拥有比刺客更厉害的高手,所以,你们还要违背我的意愿吗?”
聂锋是少主最信赖的魏博老臣,所以选择他来配合演这场戏。为了效果逼真,他没有事先告知聂锋。
想通了这些,她恨得睚眦俱裂。她扶父亲起身,转身看着楼下的人群,刚要开口,父亲一把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隐娘迟疑间,父亲已经走到走廊的栏杆处,低头看着楼下的众人,大声说:“各位,刺客功夫了得,可是,没有传说得那么可怕!你看,他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我们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遇到刺客,跟他打不就行了?看看到最后,活着的是谁!”
楼下的大人们听了,似乎都松了口气,有人轻轻笑了。
因为聂锋受伤,一切显得更逼真了。当然,也有几位大人没有被迷惑。
这时,田季安走出人群,对侍从官大声说:“快!快叫医官为押衙疗伤!”
空空儿迅速移到隐蔽处,随后趁乱离开。
聂明戬一口气跑到楼上,紧紧抱住父亲和姐姐,过了良久,说:“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那之后,别苑里灯火通明,应是无人入眠。
空空儿、精精儿等人随同田季安回到使府。随后,一身夜行衣的锦护卫也到了。就在空空儿和精精儿合力行刺聂锋的时候,少主派锦护卫潜藏在夜色中,暗中观察诸人行迹。
“如何,这场戏精彩吧?”田季安不无得意地看锦护卫。
锦护卫俯首:“的确精彩。”
空空儿和精精儿听了,却是另一番滋味。
“我想,这下子他们会尽快完成联名上书,好早点离开别苑了。”田季安笑起来。
别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只有在请求朝廷任命田季安为魏博节度留后的上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才能安全离开别苑。可是,谁来签这第一个名字呢?他们是魏博的幕僚,同时也是李唐王朝的臣子,田氏在魏博的统治若一直延续下去,这也许不是问题;但是,一旦朝廷对魏博实行强硬政策,或田氏统治瓦解,那么他们全都是叛臣逆贼!第一个签名的将是首罪!田氏对魏博的统治,最稳固的时候早已过去,田绪一死,局势变得更不明朗。所以,他们虽然迫切想要离开,但谁都不想当那个最先出头的人。
“应该是这样。”锦护卫附和着说,然而,他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少主,你不想听听两位侍卫刚才的过程吗?我们离得远,毕竟看不真切。”
“是啊,聂押衙一定吓坏了吧,空侍卫?”田季安孩子气地笑起来。
“是。”空空儿简单地回答。
“还有呢?”锦护卫又问。
“押衙身手依然敏捷。”空空儿有些神不守舍,“小的不该真的刺伤押衙。”
锦护卫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
田季安却早已习惯,在他看来空空儿本来就是言语乏味的人。他转头看精精儿:“精精儿,你说说看。”
精精儿偷眼看了看空空儿,心里有些忐忑:“大体都在预料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想被他们看出,自己刚才受到了幻术的控制。
这次田季安有些失望了,忍不住替他说:“你与空侍卫的对峙多么逼真啊,开始我还担心你们太熟悉下不了手,还想让锦护卫替你呢……真没想到,你一上场就杀气毕现……真是难得!”
精精儿勉强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空空儿依旧是低头不语。
锦护卫看了看他们,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没错,真是全力投入的一场拼杀,精侍卫那会儿就像鬼魅附体一样……呵呵,枕云阁当时不过你们四个人,哪里来的鬼魅呢?”
他看出精精儿当时是被迷惑了。精精儿和空空儿都有些不安,精精儿不希望他知道自己定力薄弱,而空空儿不希望他发现迷惑精精儿的人。
那天夜里,空空儿做了冗长的梦。他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是柳絮翻飞的春日,还有在家中花园与父亲一起学画的十二岁的自己,追着柳絮玩耍的妹妹,以及在阳光下指挥园丁修剪花圃的母亲。
他画完一幅兰花图,挥笔题下“自有幽香潜风中”,然后郑重地在末尾印下自己的印章:田季宏印。
“要送给聂小姐吗?”父亲看了一眼,看着他笑起来。
他红了脸。
“既然这样,等你过了今年的生日,便去提亲吧。”父亲也画完一幅雪梅图,放下笔,仔细端详着画说。
“不必这么着急……”他搪塞道。
“是嘛……我也觉得你还小……那要么等你行了冠礼(指二十岁时)再说?”父亲认真地说。
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流露在脸上和眼底。父亲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