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更红了。
他第一次看到隐娘便将她放在了心上。他希望可以每天跟她在一起。可惜,因为父亲的身份,聂叔叔不便常常与他们来往,只有年节和节度使召集的宴游时,他才见过她几面。
他刚把画卷起来,放入锦缎的卷筒,院门便突然被推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冲了进来。
母亲一见,忙拉着妹妹跑到花亭下。父母本能地护住他们,警惕地看着官兵。出乎他们的意料,领头的竟是聂锋,还有当时的节度长史史鉴安。
父亲起身走出花亭,神色凝重地看了看聂锋,又看史鉴安。他跟在父亲身后,见了聂锋,笑着行礼:“聂叔叔。”
聂锋却不敢迎视他的目光。
父亲问:“押衙,长史,今天突然到舍下有什么事吗?”
史鉴安掏出一封信,趾高气扬地抖开,递给父亲。
父亲接过信,看了几句,不禁吓得脸色苍白。“这分明是诬陷!我是节度使一母同胞的兄长,再说回到魏博也不过一年半载,于情于理,何来取而代之一说!走,我这就亲自去跟弟弟说明!”
史鉴安冷笑着说:“大人,节度使今日碰巧不在使牙。”
“使君在哪里?他在哪里,我便随你到哪里就是了!”父亲急切地说。
“大人,清者自清!小的只是奉命前来查问,其他的事要等使君大人裁度!”史鉴安不动声色,“所以,大人只管在此等候,等在下搜检贵府,若无信中所说的谋逆证据,大人自然无事;若有,就休怪在下无礼了!”
谋逆!十恶不赦的大罪!
一家人都吃了一惊。父亲肯定没有,他确信。
“来人,还不快去仔细搜检!”史鉴安朗声大喊。
卫兵们却一动不动,等候聂锋命令。
聂锋下马,俯身行礼:“押衙奉节度使命行事,田大人,失礼了……”
父亲无奈地转过身去。
卫兵们正要冲进正堂,他忍不住挺身挡在门口,大声说:“不许进!”
父亲一见,厉声喝道:“宏儿,快让开!”
他却如同没听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史鉴安走过来,猛地拔出佩剑,指着他笑起来:“小公子,请让开!”
他面无惧色地看着他,仍是一动不动。
聂锋见状,忙走过来抱起他,不顾他的拼命挣扎,退到一边。
史鉴安看了看他们,趾高气扬地迈步进了门。
聂锋这才放开他,平静地说:“好孩子,别这样!”
田季宏恨恨地瞪着聂锋:“没想到聂叔叔原来是这种人!还说是父亲最好的朋友,都是骗人!”
聂锋长长叹了口气,沉默着进了屋子。
兵士门很快在一间屋子里搜出几十副兵甲和弓箭、刀枪等,一一抱出来堆在父亲面前。
史鉴安得意洋洋地捡起一把弓,厉声问:“大人,私藏兵甲,这可是杀头大罪啊!”
父亲一笑,平静答道:“节度使近来日理万机,忘记曾亲口准许我豢养护院家丁的事了?就算我弟弟忘了,史大人您可是他的臂膀,当时也在场,难道也忘了?”
史鉴安脸色顿时沉下来,喝令继续搜查。
这时,一个卫兵在院中一棵桃树下开始挖土,然后惊叫起来:“啊,找到了!”
所有人都听出,他的惊诧是装出来的。
众人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他跑过来,将一面铜镜递给史鉴安。
史鉴安一看,勃然作色:“大人,您还有什么话好说?”
父亲莫名其妙。史鉴安将铜镜重重拍在桌上。父亲拿起来一看,只见那是一面铸造精良的平面铜镜,上面赫然雕刻着“又祭王者”四个大字。
“又祭”是“绎”的古意,父亲的名为“绎”,这句话暗含他将为王的意思——这是十足的谋逆谶语!
“这不是我的镜子,我从未看见过。”田绎看着镜子,平静地说。
“铁证如山,田大人还要狡辩吗?”史鉴安笑起来,“这镜子可没有腿,难道会自己跑到大人家里来吗?”
“镜子没有腿,可是人有。”父亲冷笑一声。他完全明白了——史鉴安和聂锋分明是有备而来,那么是他的弟弟,节度使田绪下令抓他了。他看着镜子,冷笑着说:“欲加之罪,何患无实?”——他没有谋逆,可是弟弟若有心加他以罪,只要派人偷偷在他家里偷偷藏一面镜子作为罪证就可以了。
史鉴安也不多言,向聂锋远远使了个眼色。聂锋僵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来人,将田大人押回使牙候审!”
史鉴安一听,冷笑道:“聂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谋逆大罪理应是将田氏满门押回使牙!”
聂锋握剑的手不禁轻轻颤抖,汗水从头上滑落。
他和父亲都知道,聂锋有头风的宿疾。
他记得,他与父亲、母亲和妹妹被押到使牙门口等候。隔着殿门,他分明听到里面有棋子落盘的声响,还有田绪与人说笑的声音。
聂锋和史鉴安入殿复命,不久,聂锋一个人出来了,脸色阴沉。
父亲跪倒在地,大声喊道:“使君大人,为兄何罪?若真心怀疑我有异心,请先放我家人,田绎随使君任意处置!弟弟,你我一母同胞,为兄一直只在朝廷任职,不曾干预魏博政令一分,若你不放心,我立即带家眷离开魏博,重回长安……”
可是,任凭父亲喊到嗓子哑了,大殿里都没有回应。后来,父亲、母亲、他、妹妹以及仆人、家丁都被牙军强行推走了……
后来的梦境混乱不堪,也许连头脑都不想记住那个黑暗的日子。
他记得那天夜里下起突如其来的暴雨,除了他们一家,跟父亲关系较好的田氏族人和所有的家仆都被集中赶到了城外,一个竹林环绕的土丘上。雨帘后站着一圈持刀牙军,为首的是聂锋。
震耳欲聋的雨声。偶尔划过天空的闪电照亮雨中竖起的铮亮的长刀。聂锋用剑刺中了他,他跌倒在泥水中。随后,凶神恶煞一样的牙军举着长剑和长枪冲向他们,血混着雨水飞起,父母和妹妹、家人陆续被刺中倒下。有人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腹部、腿、胳膊上又不知被刺中几次。家人们哭喊着,可是该死的雨声落在四周的竹林,淹没了这一切。他感到刺骨的疼痛,红色的雨水落在自己身上,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醒来。睁开眼,他看到一张青灰色的脸紧贴在自己脸上,一具仆人的尸体压在他的身上。他吓得想要喊叫,但是张开嘴,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太虚弱,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适应了黑暗,他才看到自己身边更多的尸体,他们层层叠叠压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吓得想哭,可是,他没有力气哭泣,眼底似乎也没有了泪水。他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们站起来,但是,他的身子和腿因为受伤太重,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只有两只手还可以勉强举起,于是,他就用双手努力地推开尸体,因为无法一下子推开,他只能先推开他们的一只手臂或头颅,然后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蠕动,向上挣扎,将尸体挤到一边……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在尸堆里刨开一道缝,然后用双手的力量,拖着自己的身体爬了出去。他的血好像快要流干了,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每移动一下,他都痛得牙齿打颤。但是,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他看到了家丁、仆人的尸体,父母还有妹妹被他们压在下面,他看到了他们的鞋。他爬过去,扒拉着尸体,想拉出父亲、母亲和妹妹。他希望他们跟自己一样,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都没能拉动他们移动那怕一点点。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他们,希望他们会有所反应,但他们却没有他的幸运,他摸到他们的身体已经冰凉……即便如此,他仍用力拉扯他们,他不想他们曝尸荒野。他想要安葬他们,让他们入土为安。
不久,他听到了有人的脚步声和车轮轧过泥水的声音。他无助地看着父母和妹妹的尸体,泪水如注。可是,他不能再耽搁了,他不能被他们发现!他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和妹妹的遗体,向附近的一丛灌木丛爬去。
他刚爬进灌木丛,几辆运尸车便推到了尸体堆旁。牙役们抱怨着,说笑着,将尸体像扔东西一样扔到车上。他看到了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的尸体,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们都变成了灰白色的冰冷的尸体,被那些粗鲁的人像扔什么东西一样随便地扔在运尸车上……
他狠狠咬着舌头,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他终于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他爬到一个小山洞里躺了两天,第三天终于有力气站起来了。他感到饿,感到渴,就到山洞外去找吃的。然而,刚走出没几步,他便昏了过去……
他汗水涔涔地惊醒。事过多年,一切仍历历在目。他伸手拉扯开贴身的衣服,长长吐了口气,定下神来。得益于师父周不留的高明医术,现在他身上除了心口上那道最深的伤疤,其他的伤口都已愈合如初。但是,最深的伤口会隐隐作痛,当他想起往事之时。
那是聂锋给他的伤口。
聂锋似乎遭到了应有的报应。来到使牙之后,他听到了关于聂锋的很多事,比如,他的女儿在五年前便失踪了,夫人也忧思而亡,儿子与他也并不和睦……
他想,这是天谴,是上天的报应。
可是,这个背信弃义、双手沾满家人鲜血的罪人,只是遭受天谴和报应岂非太宽容?他,田季宏,作为田绎满门唯一一个幸存者,将来该如何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妹妹?
他摸了一下心口上的伤疤,心定下来。有一天,他要让聂锋在自己面前流尽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