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鸳鸯临走时,忽然想起一事,回眸说道:“妾身听说林太后与娘娘是总角之好,想必娘娘很是牵挂她的安危?”
王青城心神一震,急急问道:“你知道她的下落?”
何鸳鸯笑容怪异,说道:“林太后现在已是中山王刘曜的王妃,仍是富贵娇娘,历经两朝,屹立不倒,恩宠不减,真是让人佩服。”
王青城听了,脸色大变,心里说道:“王青城啊王青城,你真是愚不可及,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点节烈之心,亏你还想冒死去营救她,真是可笑。”一面恨林滔滔不争气,一面又怜其境遇,诸多感怀,再加上刚才受到的惊吓,精神萎靡不振,十分消沉。
何鸳鸯见状,劝道:“乱世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可以自由掌握命运的,为了活命,不得不委曲求全,很多男人在生死面前尚且没有骨气,何况柔弱女人?”
王青城眼神空洞,呓语一般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气节所在,何惧生死?”
何鸳鸯说道:“娘娘累了,好生歇着吧,妾身告退。”
王青城点点头,悲观地说道:“缘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在你生命里出现了一次,你以为他还会频繁地出现,可是他却如昙花一现,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些人你以为只会偶遇一次,没想到却会再见,真是世事无常,人生难料。”
何鸳鸯会意,笑道:“想不到妾身也能入了娘娘的眼,这是妾身的荣幸,娘娘是重情之人,常言说情深不寿,娘娘不要太过于执念,该走的总会走,该来的总会来,该放下的就放下,经营好自己,就是对亲朋的最大回报。”
王青城眼圈泛红,沉默不语,转身上了轿子,何鸳鸯呆立半晌,她虽开导了王青城,自己却没有这么豁达,她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而患得患失,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只是直觉像王青城那样的女人,是她所思慕的人,不自觉地为王青城牵肠挂肚。
青城心事太多,囫囵睡了一夜,天色刚亮,听得耳边聒噪声大起,她掀开轿帘,见前面队伍开始缓慢移动,几个士兵跑过来,将青城的轿子抬起来就走,青城慌忙问道:“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一个士兵说道:“姑娘放心,我们这是正常的行军。”
赵七骑马赶过来,对青城说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青城摇摇头,说道:“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王阳也骑马过来探望,靠近青城,从马上取下一个水壶递给她,笑道:“军旅辛苦,我都好长时间没有正经洗过脸了,但再困难也不能唐突佳人,否则就是罪过。这水壶里的水是我前天路过一处清泉时接的,一直舍不得喝,没想到竟是为你而留着,看来我真是有前后眼,能预料到这水会派上大用处。”
赵七见他如此心细,百般殷勤,也不得不叹服在讨好女人这方面自己不如王阳,还要多多学习。
青城不好意思,说道:“这是你行军喝的水,我怎么能滥用。再说入乡随俗,我本身也懒惰,从今天起也不洗脸了。”
王阳被青城逗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别介,越往北走,风沙越大,你受得了,你这小脸可受不了,赶紧洗洗吧。”
青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王阳看在眼里,笑容灿烂,两人都不说话,对视良久,不管青城作何感想,王阳觉得她的眼神清澈含情,动人心魄。
赵七看不下去了,对王阳说道:“我们已经做好决定,今天就向石将军辞行。”
青城也说道:“石大哥军务繁忙,我们就不多打搅他了,我们本想不辞而别,但又觉失礼,还请王大哥通报一声,临走前和石大哥告个别。”
王阳犹如被人泼了盆冷水,他虽明知她终竟会走,但这话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却没有承受住,不由得嗔怨道:“你这不是杀人吗?也没经过人家同意,你就来了,现在说走就走,这叫始乱终弃。”
青城哑然失笑,托着下巴假装认真地思索道:“看来我欠的债太多了,要不这样吧,你们这些债主们统一下意见,记得来生都投胎做女人,我来生做个男人,把你们都收了,这样就没有怨言了吧?”
王阳心有不甘地说道:“臣妾想独得圣宠。”
青城无奈地摆手说道:“好一张贫嘴,我是说不过你了。我还是赶紧走吧,省得害人太深,减损阴德,影响我死后投胎。”
王阳忙说道:“你走也可以,留下个信物,以期来生相遇时,就算换了面容,也能彼此相认。”
青城哭笑不得,说道:“王阳,你是赖上我了吗?大家萍水相逢,认识还不到一天,就要信物,也太儿戏了,我偏偏没有这么轻浮,况且大家死后都会喝孟婆汤,来生谁还记得谁?信物一说,不过就是哄骗情痴而已。”
王阳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乱世不比太平之世,谁知道命运如何多变,况且我成天打仗,生死只在一线,哪还有空去矜持地坐等来日方长,你不知道乱世即良媒吗?有多少人初相遇就定了终身,实在是因为颠沛流离中,很容易就错过了彼此,再也没有机会重逢。”
青城听了,动了恻隐之心,将颈上戴的项圈摘下来,郑重地送给王阳,说道:“我身上只有这一个饰物,从小一直戴着的,送给哥哥。”
王阳接过,戴在自己颈上,低头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说道:“你们稍待,我去通知一下大哥。”遂纵马而去。
青城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石勒了,激动地握着手中宝剑,她联想到无数个留名青史的刺客,比如荆轲、聂政,赫然清晰。而她不需要功和名,只是要报仇,为她的爷爷,为无辜残死的晋人,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她无怨无悔。
青城满腔豪情,充盈了脑袋,她对抬轿的士兵说道:“停下吧,我想下来走走。”
士兵应声而止了步,将轿子放下,清风和修竹先跳下来,扶着青城下来,青城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筋骨,清风将王阳送的水壶打开,对青城说道:“小姐,洗洗脸吧。”
青城一语双关地说道:“是啊,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修竹也不说话,静默地站在青城身后,专注地看着她洗脸。青城洗完,从清风手里接过水壶,对清风和修竹说道:“咱们主仆一场,也让我侍奉你们俩洗一次脸,这么多年来,你们悉心照顾我,我却无以为报。”
清风和修竹均流下泪来,清风掩面而泣,修竹哽咽说道:“咱们虽是主仆名分,却情同姐妹,不分你我,彼此真诚以待,我和清风都很感激能遇上你,不论生死困苦,都会追随你,不离不弃。”
三个女人预知死亡即将来临,紧紧地抱在一起,青城含泪说道:“人生得意不过如此,有两三知己,同欢共愁。这次刺杀石勒,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均难逃一死,黄泉路上,彼此作伴,也不孤单。”
清风想缓解一下情绪,不禁说道:“如小姐常说的,若有来生,我们还做姐妹。”
青城听了,反哭为笑,说道:“我动不动就许给别人来生,看来,我的来生也是很忙啊,好多债要还。”
赵七寂然地看着三个女人,心里说道:“我也是债主。”
一个士兵跑过来,对青城说道:“王小姐,我家将军有请。”
青城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说道:“好的。”
此时,石勒大军正在缓慢穿过一座走势陡峭的山峰,石勒见状,下得马来,去找夫人刘氏,刘氏自从和石勒成亲以后,一直随军照顾石勒的生活起居。
石勒对刘氏说道:“夫人,昨天我的恩人王青城来投奔我,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安置她?想听听夫人的意见。”
刘氏见石勒憋了一夜,今天才提起这事,知道他很在意王青城,便说道:“你若是看上她了,就收她做妾,她也好有个名分可以陪着你。”
石勒听了,大喜过望,赞叹道:“夫人真是贤慧的楷模。”
王阳正好过来找石勒,听见二人的对话,心里叫苦道:“王青城,你能安然自在地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多少男人觊觎着啊,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想想我王阳也是可怜,偏偏喜欢你,在你众多的追求者里,我或许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唉,冤孽啊。”
王阳心灰意冷,对石勒说道:“大哥,王青城姑娘说是要向您来辞行。”
石勒听了,暴跳如雷,大声说道:“她不是来投奔我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
王阳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弟弟也不知道,还是等她来了,你问她吧。”
石勒遂说道:“赶紧去请,我要问个清楚。”
王阳遂叫一个心腹去请王青城,他自己呆呆地站在石勒身旁,自顾自地感叹自己命苦。
不久,青城四人徐徐行来,石勒见了青城,刚想质问,被夫人刘氏一把拉住,刘氏上下打量了青城一番,笑道:“果然是个美人,虽然是男装打扮,却让我也自愧不如。”
青城淡淡回道:“大嫂过奖了。”
刘氏见王青城不卑不亢,神态高贵清傲,居然能一眼猜中自己的身份,猜测王青城和她一样也是贵族小姐出身,遂问道:“妹妹姓王,言谈举止间皆是富贵之态,想必出身不低,只是不知妹妹是太原王氏,还是琅琊王氏?”
青城大吃一惊,想不到竭胡女人的汉化程度如此之高,心里说道:“这些胡人倾慕汉族文化,认真学习,从而学以致用。而我等汉人,却歧视他们,说他们非我族类,一味地敌意排斥,所谓的天朝上国的优等心态,竟是如此狭隘。”
她从来以出身为荣,遂认真说道:“妹妹是琅琊王家女。”
石勒听了,心被猛地揪起,问道:“那个太保王溢,是你宗亲吗?”
青城不听则以,听了牵出伤心事,手悄悄按在宝剑上,黯然说道:“他是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