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和卓?怪不得……”我道。
“别打岔,听我说!”法图娜显然不乐意我打断她说话,尖声叫到。
我识趣的不再作声。
“第一次和他相遇,是在太延六年(北凉历,即439年),当时魏国大军已经逼近,但还未开战,而我国的饥荒已经开始肆无忌惮的蔓延,我虽然贵为哈拉和卓的女儿,但也之以陈谷淡粥度日,三日方有肉食。”
法图娜说,当时她的父亲,也就是哈拉和卓城堡的主人,为了减免城堡上缴凉朝的赋税,提议让女儿,也就是她,给北凉王爷沮渠安周纳为妃子。
按照当时的礼法,婚姻大事就两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的大家闺秀一般从小到大也没出过几次门,见男人的机会也不多,反正嫁鸡随鸡,嫁狼随狼,也都没有什么自由恋爱的心思,此时她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是从的。
她说她记得是那年的四月,原本这个时节,孔雀河边应该是绿草如茵,花团锦簇。但那一年,孔雀河干涸了,就像一条死去的巨龙的尸体,横亘在贫瘠的戈壁滩上。
那日天蒙蒙亮,她便穿上凤冠霞帔,坐着八台大红轿,拜别生养父母,在一众迎亲队伍的簇拥下,从哈拉和卓城堡出发,沿着干涸的孔雀河,前往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的乐都。
“我从来没有想过,城堡外的世界会是这样一副惨绝人寰的景象,我们沿着孔雀河一路走,每隔四五步就能看到一具人的尸体。有的刚倒下,有的已经腐烂,更有野狼,野狗啃食那些人的尸体。
我的丫鬟一边抹眼泪一边告诉我,这些都是逃荒的人,从高昌、交河,一路往东逃,却逃不脱一个死字。当时,我觉得外面的世界简直就是地狱,但没曾想到的是,这些腐败的尸体,最后真会变成恶鬼!”我听到一阵鬼叹息,竟有悲凉哀怨的气息,似乎感觉到了法图娜残留的人性。
东向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沮渠安周胸带大红花,下跨枣红马,领着一行迎亲队伍,走了三天两夜,终于到达乐都。乐都在今青海省,于当时北凉首都姑臧北去四百里,而当迎亲队伍到达乐都的时候,北魏大军正开始围攻都城姑臧,所以他们匆匆拜过堂,连洞房都没有入,沮渠安周就连夜赶往军营,指挥军防。
而正是那一个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宿命中的男人,鸠摩!
“沮渠王府因大夫人笃信佛教,在前院与后院厢房之间安设了一间禅堂,沮渠安周为她遍访名僧,在禅院内布施讲道,而我进门的那一天,来讲道的,便是鸠摩。”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我心想:“妈的,玷污鸠摩大师一生英明的王妃,难道就是我背后的那个法图娜?真是造孽,怪不得死后变为厉鬼,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关了那么久,岂不是佛祖对她的惩罚。
她自然没必要顾及我们的想法,怡然自得的说了下去。她说从前堂回到厢房的路上,必定要经过那个禅房外的走廊,那是她第一天来到沮渠王府,对王府内的一切都因陌生而感到好奇,特别是当她听到从禅堂里传出来的诵佛声时。
“当时那间禅堂灯火通明,远远的,我就听到了诵佛声,那个声音非常悦耳,仿佛山泉水流过我的耳畔,连绵的流淌过我的心间,抚慰我初入生地的惶恐心情。”法图娜接着说道。我暗嗤一声,啐了口口水,轻声骂道:“不要脸!”
“因为感到很好奇,在经过禅房的时候,我从打开的厢房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一个身穿蓝色皂袍的男子,盘着双腿坐在两扇烛镜(铜镜前立三只红烛那种照明工具)之间,双手摊于双膝之上,直挺着背,坐在蒲团之上闭目背诵经文。
他容貌非常俊美,鼻梁挺拔,眼睛狭长,睫毛浓密,唇薄而窄,五官极为精致。他虽然闭着眼睛,但似乎察觉到我在窗外驻足看他,微微颦眉,闭口不再念经,然后睁开眼睛看向我。”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不怀好意的接茬道:“怎么,四目相交,一见钟情?”
“这世上从来未有一见倾心的事,但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却至今没有忘记。”法图娜哼了一声,说他的眼神很冷淡,平静。
“有的时候我会回想当初他看我的那一眼,他想的是什么?会不会在这波澜不惊的眼神里,隐藏着深深惊诧,惊诧与我的美丽。”她突然笑了起来,她说她回以这平淡的眼神与最冷漠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俗,带我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乐都,他带着我去草原牧马,我们生活在一个名叫隐泽山的山脚下,过着清贫,但温馨的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只知道这个梦做了很久,我仿佛在那个梦中度过了我的余生。”
她说当这个梦醒来的那一刻,她哭了,痛哭不止,她不敢相信那只是黄粱一梦,就如同真实经历过的岁月一般,那种醒悟后怅然若失的感觉,让她心悸。
“他在沮渠王府讲道一十八天,大夫人是每天都去的,早课、中课、晚课,几乎一节都不落下,我开始不经常去,每天只去听一个早课。他讲佛经时非常表情非常庄重,看得出他对佛有着非常虔诚的信仰,而我每次去听他的课,都会回想起那晚上做的梦,那个仿佛度过了一生的梦,而每次回来,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说:
“我当时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只知道我想见他的心情越来越迫切起来,开始的时候,一天不见也熬得住,到后来,便是一个时辰不见,我都会觉得无所适从,精神恍惚,所以到后来,我听课便去的和大夫人一样勤了。”
“你去那么勤,别人没看出什么苗头么?”我饶有兴趣的问她说。
“能看出什么?他虽然年轻,但当时已是赫赫有名的佛学大师,清名在外,别人再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爱上一个女子,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法图娜惨然一笑,对我们道。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没有任何的感觉,直到那天晚上。”法图娜悠然一叹,对我们道:
“那天晚课,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夫人没有来,佛堂只有我和另一个妃子来听课,那妃子本对佛学无甚兴趣,平时来听课,只为巴结大夫人,那日等了许久,都不见大夫人来,她听的兴致索然,便走了。于是,整个佛堂之中,便只剩我和鸠摩两个人。”
法图娜说,等另外那个妃子走后,她问鸠摩:“大师,你为我讲讲‘劫数’吧,前日里俗家新婚,夫君千里招娶,俗家随夫沿孔雀河一路行来,见的是满目疮痍,尸横遍布,大师说世间诸般苦楚,诸般劫数,如此这般,却是天劫,善恶不欺,好坏未分,行诡事者,应劫之,行善事者,亦应劫之,岂不纠枉过正,贫苦若是,富贵若是,皆是,无是!”
鸠摩平静的看了她一眼,一脸悲悯道:“善哉,施主以富贵之躯,思贫苦之事,此乃大善。劫数不分贫富,不分贵贱,生死天定,大道循环,无枉生、枉死。世间千千劫,富贵不修之人应劫之,不甘,因未尝修得正果,挣得来世,清贫修身之人应劫之,乃此生功德圆满,以得来世,应劫乃结束今生之劫数,再入轮回,享来世福。”
“学佛之人可有劫数?”法图娜继续问道。
“学佛之人亦有劫数。”鸠摩答道。
“可免乎?”
“劫数如生死,生死岂可免?”鸠摩答道。
“大师可有劫数?”
“亦有劫数。”鸠摩缓缓闭上眼睛,神色动容道:“僧遥感劫数降至,此次即为应劫而来。”
“轰隆!”他这句话一出口,佛堂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平地里刮起一阵邪风。
“大师是说,来我王府讲课,是为了应劫?”法图娜惊诧的问道:“大师的劫数,难道正在沮渠王府之内不成?”
“劫数天注定,无论僧到哪里,劫数都会如约而至,岂不如坦然以对。”鸠摩睁开眼看向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奈,沮丧,她说他那时的眼神,如沙漠一般荒凉,如风蚀的山岩一般沧桑。
鸠摩说,她,就是他的劫数,十世情劫。他说他的前世是一个牧民,在广漠的草原牧马牧羊,而她,是他前世的妻子。前世她本有一劫,却偶遇高能大士,将她前世那一劫化去,但劫数难逃,前世的劫数推诿至今世,便要变本加厉,化作解不开的情劫。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晚上做的那个长如一生的梦,我信因果,信他所说的话,但唯一没想到的,他所说的‘十世情劫’,不是前十世各有情劫,而是今世的情劫,会蔓延十世的光阴,一世两个甲子,那时到如今,恐怕已经十世不止了吧!”法图娜说着凄厉的痛哭起来,哭声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