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我好奇的问道:“那晚,你们……”
“那晚,他对我说完这些,就入定了,我看着他,感觉从来没有过的熟悉,点破前世的因果后,我再看他,果然像过了一世夫妻的人一般熟悉到心悸。但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我现在是一个王妃,而他是僧人,一旦我跟他开始,便真是应劫了。”法图娜说那晚,她在禅堂里坐了很久,直到丫鬟来禅堂催促,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没向我道别,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有种感觉,他一直离我不远。”法图娜说。
“前世今生?哼,真有这种事情?你就不怕是那个花和尚诓你?”我冷冷一笑,问她道。
法图娜不理我,继续悠悠的说着她自己的故事。
“但他这一去,便是两个月鸟无音讯,一开始我只顾着想他,茶饭不思,日子久了,倒也淡了。沮渠安周一直在军营,难得回来,也是和几个部下商量战场上的事,我见过他几回,每次见他,他都深锁眉头,面色一次比一次疲惫、焦虑和憔悴。”法图娜说道。
她说当时整个沮渠王府都笼罩在一片战争的愁云之下,不,是整个乐都城,都弥漫着备战的气息。全城人几乎都在日以继夜的做和战争有关的事,有加筑城墙的,有铸枪铸刀的,女人们都在收割草料,未熟的庄稼都收割起来了,以充备军粮。
沮渠安周终日惶惶,夜夜职守城墙,他曾被沮渠蒙逊派去大魏国做两年的质子,深知魏国的厉害,他知道都城姑臧一定守不住,而姑臧一旦沦陷,魏国一定率虎狼之师,以破竹之势,直取他的领城——乐都。
“八月,噩耗终于传来,姑臧被大魏攻破,天子被俘,魏王拓跋焘派镇北将军封沓率战车五百乘,骑兵八千,精兵四万,围攻乐都。”法图娜沉默了一会儿,对我们接着说道:“八月二十五,大魏镇北将军封沓开始攻城。”
战争开始后,沮渠安周把城中老弱幼残全部接到了沮渠王府之中,深宅大院一下子人满为患,她和府中女眷挤在三间厢房内,其他屋舍都用来收留老弱幼残。
虽然人那么多,但王府之中却安静异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着仿佛来自天边的喊杀声。而这种诡异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整个王府的人,一个一个的,开始奔溃。
“我从厢房走都禅院,一路上看到很多老人小孩,坐在花园内,仰望着战火狼烟,面目凄苦,眼含热泪,他们一边轻声哭泣,一边念叨:‘我儿啊~我儿啊~’,谁都知道,这是场大不赢的仗。”法图娜对我们说,她说她也一样,她也非常害怕,她知道一旦城破,死就是最好的下场,万一死不了,或者没勇气死,那么,沦为军妓,沦为女奴都会比死还惨。
“乐都兵民挡住了封沓大军第一天的进攻。”法图娜对我们说那天守城大战以后,全城男儿死伤过半,沮渠安周也受了伤。原本我们以为至少还能再撑十天半月,等敦煌援兵到来,就能打退封沓。
但是,谁也没想到,那天晚上,沮渠安周竟然自己率残部突围,把沮渠王府的老弱妇孺都拱手让给了魏军!
哨他口信来的部下,也给大夫人带来了一条素绸带,大夫人微笑着接过,自缢而死。法图娜和其他两个妃子,则各得一杯毒酒。
“那杯毒酒,我没喝,沮渠安周这个懦夫,不保护自己的妻女,却要妻女为他以死守节,实在太可笑了!”法图娜怆然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勇武的将帅,可他却不是。我曾想过,如果他战死城头,我做为他的妃子,自然以死相随,可城未破,他却率部突围,抛妻弃子,独偷生而逼众死,实在可恶!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非但摔了毒酒,还破口大骂。”
“捎口信来的他的部下,没杀你嘛?”我问。
“没有,他们刚想动手的时候鸠摩来了,他制服那两个兵差,把沮渠王府的老弱都接到了城中的庙宇中藏了起来。魏王拓跋焘也是信佛之人,他攻城略地,大战四方,却从不为难佛庙,因他的庇佑,我们得以大难不死。”法图娜说着。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我们相爱了。他脱去僧服,卖掉经书,然后带着我云游四方,我们从乐都开始,一路向东,游遍名山大川,最后来到洛阳,到洛阳以后,我们花光了盘缠,他便帮寺庙翻译经文筹路费。我们在洛阳一呆就是两年。”法图娜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中洋溢起幸福,甜蜜。
“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但我看的出来,他有的时候不开心,他对佛的虔诚是融入骨髓的,但对我的爱亦是如此。在洛阳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寺庙翻译经文,常常一去两三天不回来,我知道他对佛法的痴迷还是没有变。
有一天夜里,我和他憋气,问他佛法重要还是我重要,然后让他在我和佛法中只能选择一样,要么干脆上山再当和尚,要么干脆辞了翻译经书的工作。说完,便负气睡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桌上压了章纸条。”
“什么纸条?”我问道。
法图娜娇滴滴的说道:“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那你们一直在洛阳生活下去不是蛮幸福的吗?后来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问道。
“是啊,我们本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如果不是那件事的话。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法图娜说到这里,语调突然变了,她的声音变的尖锐刺耳,仿佛有无尽的刻骨的仇恨在心中熊熊燃烧,她一直不停的重复着‘要不是这件事’、‘要不是这件事’仿佛梦呓一般,连说了几句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啊?你到是说啊!”
“沮渠安周灭了我哈拉和卓!”她声嘶力竭的吼道:“我有什么错!是他先抛弃我!他这个懦夫,大魏灭了他的国,为什么不找大魏报仇?!却要戕害我的家人!为什么!”
“嘣!”的一声,法图娜一掌打在了木门之上,暴戾的尖叫着,呼号着,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愤怒,好一会儿,她才冷静下来,重新给我讲她的故事。
“要是当初把那两个捎信的兵杂种杀了,也不至如此,鸠摩救了他们,他们回到沮渠安周身边,却污蔑于我!真该把他们杀了,把他们杀了!”
法图娜大叫过后,又沉浸下来,门背后安静了几分钟后,法图娜的声音才又响起:“沮渠安周得到南朝的支持,在高昌重整旗鼓,建立了高昌凉国。因对我怀恨在心,他竟然……他竟然屠灭我哈拉和卓整城!”
听到‘屠灭’这个词,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只为一顶绿帽子,就把屠戮全城,那也太狠了点,古人都这么没理性吗?
北梁被北魏攻破,姑臧、敦煌、乐都被占,沮渠安周和他哥哥沮渠无讳占据鄯善、高昌又重新立国,历史上倒的确有这样一段,我寻思道,但至于沮渠安周杀光哈拉和卓的族人,我倒是不知道。
“呼……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当时你们不是在洛阳吗?”我问道。
“鸠摩很有才华,他在千层塔翻译了很多经文,翻译的很好,两年不到已经名震洛阳,很多高僧名流都来拜会他,所以消息颇为灵通。”法图娜回答我说。
她说她知道自己宗族被灭之后,伤心欲绝,立马和鸠摩一道启程,赶回凉国,她说她们族人在祖山上有个神庙,以地下井渠和哈拉和卓城堡相连,如果族人遇到危险,一定会通过地下井渠,隐藏在深山中。
所以她和鸠摩,翻山越岭,从人迹罕至的山径,进入祖山,并找到了他们的神庙。
“神庙没有一个人,全部都是尸体。我找到了我爹爹的尸体,我妈妈的尸体,我亲人们的尸体,还有……还有我最小的弟弟的尸体!我看到他们的两条手臂生生被人砍去,那群禽兽用筒条,把那些被砍去双手的尸体,串葫芦一样串起来,然后像晾衣服一样,把他们晾在两个树枝之间!”
法图娜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回家,突然看到门外晾着衣服,你走过去,想把衣服收起来,但当你走到那些‘衣服’面前的时候,你却看到的是你的亲人们死去的身躯!你会怎么样?我无言以对,我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法图娜悲鸣道:“我爹爹不是好人,他不善待城民,我妈妈也说不上是好人,她只贪图享乐,虽然他们对我都很好,但是他们的死,我只是悲伤难过,可是我弟弟……才八岁,他做错了什么?他唯一的错只是……只是他是我弟弟……他是那样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