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进入初夏,很美丽的初夏。西弟小漾已经读到了五年级下学期,再有一年她就可以考初中了。她对自己的学习生活充满了信心。早上起来上学,她只要走过南屋黑珍珠、小婶子她们控制的一带,她便感到了无比轻松。迎面走来的是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认识的多半是她同学的父母,她只需要对他们点点头就行,不认识的,就更好了,她可以像一阵风一样过去。
“学校坐落在村后北面,略偏西,向南,和山合村融为一体,感觉上就像是山合村的一个后花园,约莫二十几亩。西北方临界弯弯曲曲,下面是非常宽广的水田。北面后隔着一条小溪是卧牛山的一部分——这座山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从外面来的人是绝不至想到这山背后有如此绝妙的山水风景和人文气息的——从山中两人高的一个大岩洞里流出来的水正好平缓地流淌在学校与山石之间,形成一条宽敞的小溪。溪水取名为清泉溪,就刻在洞口对面的一块岩石上。因为洞口很阔,洞里很长,山合村人很早以前就把洞水拦截成三部分,中间用青石板相隔,并铺进去一条宽整的石板路,最里面为挑水、喝水,第二层为洗菜,第三层为洗衣,到了流出去的又宽敞又平坦的小溪,就成了附近孩子和学校学生们活动的天地。溪边岸上有草地、山石、竹林,幽静得可以。
“学校后面既有如此幽僻雅静的山洞、竹林、溪水,自然就为学校增色不少。而学校又何尝不是幽静和美丽的呢?在竹树及房檐的掩映之下,一道青瓦白墙时隐时现地环绕着整个校园。校园内,竹树阴翳,山石成堆,青瓦白墙的校舍即教室,或两间一排,三间一堆,五间一群,既有主次,又毫不呆板刻套。素净的墙上镂空着一个个菱形或圆形扇形的木格子的窗,无论从哪扇窗望出去,总能看到一幅不一样的图景。
“西弟小漾刚走进校园,就有几个来得比较早的女孩向她跑来:‘西弟小漾,你猜你这次数学考试考了多少分?’
“西弟小漾问:‘多少分?’
“‘一百!’
“西弟小漾也很高兴,因为这次考试的题目,是老师和同学们以为很难掌握的简便运算的那一章。
“‘你再猜,杰星考了多少分?’
“杰星是这个学期才转学来的一个男同学,来这里留级,不知是因为他已经学好了,还是太不把学习当一回事,考试进行还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把试卷交了,当时同学们还发出一片‘哇’声。
“‘多少分?也是一百?’
“‘五十五!’女孩们很整齐地回答,然后一律大笑起来。
“上了数学和语文课,第三节是体育课。体育老师按常规集合教他们跳高过后就让他们自由活动。西弟小漾和几个女孩去了清泉溪,在水里面搬石块找螃蟹。一些男孩也去了,他们找了一些螃蟹送给西弟小漾。可是有一个男孩却骗了西弟小漾,他把一条水蛭放进了西弟小漾提的塑料袋,西弟小漾发现后,吓得把整个塑料袋都丢水里了。女孩们一生气,也不作声,集体捡起石块在他的面前炸开了花。见他在四面溅起的水花中无处藏身,连声求饶,女孩们这才笑着放过他。”
欧阳建辉:“这件事,我的四弟放学后也给我们说了。但最好笑的是,放学后,西弟小漾还沉浸在这兴奋的愉快里。她和同学们再见后,一个人走在上屋的橘园的小径上。因为心情太好了,她不由自主地轻轻跳跃起来,又旋转了一个身,轻移了一个舞步,这样她很不小心地撞到了刚巧从那里路过的我的身上。我连忙伸出两只手去把她扶住。等她站稳了抬起头来看到是我时,她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我当时就隐晦地笑了,只是并没有说话,很不当一回事地从她的面前走开。”
吉丫:“可是她却在想:‘这个人不定怎么嘲笑我呢?早几日我还在被我的母亲骂,被他的堂妹看不起。我缘何有这样的好心情?一个不知道耻辱的人。’她宁愿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宁愿她在你们的面前永远是那个包装得很严实的人。”
欧阳建辉:“她那时的变化,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一种花,一种会伸缩的花,或者像海里的水母,没人时、安全时,能开得很自如很完全,一旦稍遇到了点刺激,马上封闭。不过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她内心的可爱,还是我所喜爱的那个人。只是这种喜爱,我丝毫也不能表达。因为她会认为我是在嘲笑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生活中充满了阴霾,不允许有这种欢愉的情感存在。”
吉丫:“就是这样一颗轻盈美好的心灵,下午却发生了什么呢?下午放学后,还是在路上,她突然觉得肚子有些胀,很不舒服,她想去上厕所。可是她在厕所里蹲了很长时间,才解出来一些脓血。她害怕了,怎么会是血呢?她当然不知道这是肠炎,是痢疾,可是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月经。她心里想:‘完了,我要怀孕了,我要死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敢凤就是因为有月经才怀孕的。
“她不敢告诉她的母亲,不敢告诉任何人。每天她都强装笑容,在同学们的面前。可是她却越来越苍白。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她借更多的机会到外面洗澡,好似这样不停地洗,就能把她心里的污渍洗干净。她也学着忘记,在一心一意找猪菜的时候忘记,在水里面和水相互交融的时候忘记。但她还是变得越来越瘦。你的母亲说,是不是她长高了,变得苗条了,才显得瘦。沈惠娘说,她也不知道西弟小漾怎么了。每一次上完厕所在厕所里她都要祈祷:‘天啊,保佑我不要怀孕,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不生孩子都行……’”
欧阳建辉:“从这年的三月起,一有时间,我就开始在现在山&平原之家的地方做瓦和砖。因为必须是我一个人做,从容不迫地做,我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用稻草和塑料薄膜盖着的瓦和砖,我很满意,只等着天气冷的时候就开始筑窑烧。但现在,我需要全身心地放松一段时间。所以我又回到了秋水塘的成人们中间。孩子们已放暑假,西弟小漾每天都在家,也就是说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对于这一件奇怪的事,我曾有所察觉。因为不到一个小时,西弟小漾就要跑厕所一趟。在南屋,各家的厕所都集中在南屋以东的方向,所以上厕所的人都要从秋水塘旁人多的地方过。这似乎也成了西弟小漾最大的痛苦。她明明刚才才从那里过去、回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又要过去、回来。她不知道人们会如何看她。但凡只要有人看她一眼,在她的身上都犹如芒刺。我想,她到底怎么了?是拉肚子吗?拉肚子不可能天天都拉。难道是来月经了?她十二岁,刚好长出了少女的模样。可就算是月经,也应该有停下来的一天。因为居然没有人来关注这件事——我指的是她的母亲,帮她解决问题,我就想这到底是一件什么让她感到恐惧且难以启齿的事。
“有一天,天都要快黑了,我到芍药园去砍一棵竹。我听到树林深处破墙的后面有人在哭泣,便走了过去,想仔细地看清楚。没想到是西弟小漾跪在她的菜地旁,一边殷殷地哭着,一边祈祷:‘求您不要再让我出血了,好不好?我宁愿一辈子独身,一辈子不生孩子都行……’我想,她脑子里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但是我却不能上前问清楚,因为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话,我再不能把她当小时候的她。”
吉丫:“可是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希望得到一个人的帮助。长大后读《荆棘鸟》,看到里面的主人公麦琪和她有一段相似的经历,她就想:‘为什么我心中的神父没有出现,告诉我什么是月经?’”
欧阳建辉:“是的。我没有勇气。一想到我是个二十二岁的男青年,一个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我就觉得不可能去过问一个小少女的事情。”
吉丫:“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天,六年级下学期她要升学考初中的时候。那天,她在厕所里解好了手刚站起来,忽然不知道怎么地失去了知觉,‘’的一声倒在厕所的木板上。她大脑的意识很清楚:她是直挺挺地往后倒,后脑勺重重地击在了木板上,头顶也碰到了厕所的墙。可是她却丝毫也不觉得痛。
“她在厕所的木板上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醒来后想:‘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幸好我今天倒在的是木板上,如果我要是掉在了厕所的粪坑里,那我还不死了?’然后她就想:‘我可能是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考上初中呢!我还要当老师呢!我还想在校园里过我快乐自由的生活呢!’”
欧阳建辉:“我没有更多地去关注西弟小漾的变化,除了以上所说原因,其次就是总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十一月份天冷的时候,我开始筑窑烧砖,砖烧得很成功,此后又整理了很长时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已经开始策划设计图纸,并做其他的准备。
“我请了工人和我挖地基,并且就设计上的事更多地请教西弟小漾的父亲。有一段时间,西弟小漾的父亲几乎没有出去,整天和我泡在工地上。我们测量、绘图,设计楼梯、走廊和窗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体验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创造热情。除了三餐,他没有收我任何费用。因为他喜欢这种艰苦的能体现自己劳动价值的活动。作为回报,我在农忙季节帮他家做农活。黑珍珠总是挖苦我说:‘瞧,要做人家姑爷的人了,表现就是不一样。’然后又对去给我们送饭的西弟小漾说:‘瞧,要去给自己的男人送东西吃了。’我的母亲听过后非常生气,说:‘原以为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怎么越长大越心眼狭!”